马蹄踏破晨霜,车轮碾过湿泥,一行人出城三十里,天光才堪堪透出云层。许靖央靠在车厢壁上,手中仍握着那份屯田策的抄本,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耐冬菜引种试验区”几个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里。
萧贺夜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可她知道他未睡。他的手一直搭在剑柄上,哪怕在车内也未曾卸下佩剑??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警觉如刃,从不松懈。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旧。
“我在想父亲为何突然封我为郡主。”许靖央缓缓道,“若只为拉拢宁王府,大可赐田赏银,何必动用宗室封号?这分明是想让我脱离你的庇护,重新纳入许家门楣掌控之中。”
萧贺夜睁开眼,眸光冷冽:“不止如此。一旦你受封昭阳郡主,便不再是单纯的宁王妃,而是拥有独立爵位的宗室贵女。届时朝廷可召你入京述职、参宴议政,甚至……指婚联姻。”
“指婚?”许靖央冷笑,“我都已嫁给你三年了,还能再指给谁?”
“可以废嫡立庶。”他淡淡道,“以‘无子’或‘失德’之名,强行解除婚约,再将你许配他人。前朝就有先例,庆安长公主便是如此被夺去夫婿,改嫁权臣之子。”
许靖央心头一震。
她当然知道这些肮脏手段。当年母亲就是被冠以“妒妇”之名,逐出正院,最终病死偏房。而她自己,也曾因一句“庶出贱女”,被剥夺军功,贬为粗使婢女。
如今他们又要故技重施?
“所以这一封郡主令,不是荣耀,是刀。”她低声说。
“是绞索。”萧贺夜纠正,“套在你脖子上,慢慢收紧,直到你不得不低头求饶。”
车内一时沉默。
风从帘隙钻入,吹得烛火摇曳。许靖央望着跳动的光影,忽然问:“你说……魏王真的不知情吗?”
萧贺夜沉默片刻:“三弟为人仁厚,但不蠢。他若真无意争权,就不会在湖州广修水利、暗蓄农兵;若真对你无情,也不会特意为你绘制盐井图稿,并亲自题跋‘贤才当居其位’。”
“你是说,他也想利用我?”她眉心紧蹙。
“不是想,是已经在做了。”他冷冷道,“那幅图稿,你画的是改良提卤器,但他加注的批语却涉及盐税分配与边贸通商??那是谋国之策,不是农事建议。他在试探你的心志,也在试探我的底线。”
许靖央猛地抬头:“那你昨夜……故意留下那句话?”
“正是。”萧贺夜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讥诮,“我要他知道,你不只是聪慧能干的女子,更是我萧贺夜誓死守护的人。谁若觊觎,便是与我为敌。”
他说完,伸手抚过她的发,动作罕见地轻柔:“别怪我多疑。在这条路上,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不能让你再落入任何人的算计之中。”
许靖央看着他,眼中雾气渐起。
她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以抵御世间恶意。可只有他知道,那些冷漠与践踏,在她心底留下了多少裂痕。所以他步步为营,寸土不让,哪怕显得霸道、专横,也要把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我不怪你。”她轻声道,“我只是……有点累。”
“我知道。”他将她揽入怀中,任她靠在肩头,“等到了幽州,一切都会不一样。那里没有虚伪的亲情,没有阴险的算计,只有你要建的城、要养的民、要守的土。我会站在你身后,替你挡下所有风雨。”
许靖央闭上眼,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终于缓缓入睡。
这一觉很短,却被一场梦惊醒。
梦中她身穿郡主华服,立于金殿之上,父皇高坐龙椅,笑称“朕的女儿终归回来了”。可下一瞬,那张脸却变成了魏王,他伸出手,温柔地说:“靖央,跟我走吧,我给你比宁王更好的一切。”而她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直到背后一声剑鸣炸响??萧贺夜持剑而来,血染白袍,眼中尽是破碎的痛。
她猛然惊醒,额上冷汗涔涔。
萧贺夜正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如渊。
“做噩梦了?”他问。
她点头,喉头哽咽:“梦见……我离开了你。”
他眸光微闪,随即俯身吻住她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不会的。就算你忘了自己是谁,我也会把你找回来。就算天下人都劝你弃我而去,我也绝不会放手。”
他的语气太过决绝,竟让许靖央生出一丝惧意。
她知道,这个男人说到做到。
若有一日她真被人蛊惑、被迫分离,他真的会杀尽阻碍,血洗宫门。
而这,正是敌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让他们反目成仇,让宁王府陷入内乱,最终坐收渔利。
“我不会走。”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但我需要你相信我,不只是作为妻子,更是作为与你并肩而行的盟友。我可以拒绝魏王的好意,可以无视父亲的封号,但不能永远躲在你身后。我必须学会主动出击,掌握先机。”
萧贺夜凝视她良久,终是点头:“你想怎么做?”
“第一,立即派快马回幽州,命太守秘密清查境内粮仓储备与流民安置情况,若有贪官污吏,就地革职查办,不必奏报。”
“第二,联络北境商队,高价收购牧民手中的羊皮、牛油、干草,提前为越冬做准备。同时放出风声,称宁王府将在来年春耕时发放种子与农具,凡参与屯田者,三年免税。”
“第三……”她顿了顿,眼神渐冷,“派人彻查京城近三个月来所有与我有关的情报流向,尤其是魏王府、许国公府与宫中内侍之间的书信往来。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这场‘晋封’。”
萧贺夜听着,唇角缓缓扬起。
这才是他认识的许靖央??温婉之下藏着锋芒,柔韧之中蕴着杀机。
“很好。”他点头,“我即刻下令执行。另外,我会让暗卫启动‘影鳞’计划,这是宁王府最隐秘的情报网,连陛下都不知晓其存在。”
“影鳞?”她挑眉。
“鱼游深渊,鳞光不现。”他低声道,“七年前我遭人毒害失明时所布下的棋子,潜伏至今,只为今日。”
许靖央心头一凛。
她终于明白,为何萧贺夜即便双目失明,仍能在朝堂周旋自如。原来他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人商议既定,天色已近黄昏。
队伍在驿站歇脚,炊烟袅袅,饭香扑鼻。白鹤进来禀报:“王爷,九小姐,饭菜已备好,是否现在用膳?”
“端进来吧。”萧贺夜道。
片刻后,两名仆妇捧着食盒入内,摆开四菜一汤:清炖羊肉、炒耐冬菜、蒸土豆、腌萝卜条,另有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许靖央看了一眼,忽然皱眉:“这菜……是不是用了猪油?”
仆妇一愣:“回九小姐,灶上说是用了点荤油提香……”
“撤下去。”萧贺夜冷冷打断,“从今日起,所有饮食须经白鹤亲验,不得擅自添加荤腥。王妃体弱,忌油腻。”
仆妇吓得连忙收拾退下。
许靖央却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待人走后,她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忌荤?”
萧贺夜神色不动:“你这几日晨起总有恶心感,且食欲减退,脉象滑数……我虽眼不能视,耳目却未失灵。”
她怔住,随即脸颊微红:“你……把过我的脉?”
“昨夜你睡熟时。”他坦然道,“我以为是风寒未愈,结果发现……你已有两个月身孕。”
许靖央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孩子?她有孩子了?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个曾在雪夜里被人踢打流产的前世少女;那个跪在祠堂外,听着族老宣判“庶女无嗣,理当代嫁”的绝望身影;那个眼睁睁看着亲父抱着别的孩子喊“吾儿”而对自己视若无物的寒冬……
而现在,她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属于她和萧贺夜的孩子。
一个不会被夺走姓氏、不会被贬为奴婢、不会被踩进泥里的孩子。
泪水无声滑落。
萧贺夜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对不起,是我太迟才发现。这些日子让你独自承受……”
“不。”她摇头,紧紧抱住他,“这是最好的消息。这是我真正拥有的东西,谁都抢不走。”
他轻抚她的背,低声道:“等回到幽州,我就请高僧为你们祈福,还要在城南建一座育婴堂,收养孤苦孩童。我们的孩子,将来会有一个温暖的故乡。”
那一夜,许靖央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启程,她不再回首,只望着前方苍茫大地。
十日后,队伍抵达幽州边境。
寒风卷着砂石扑面而来,远处群山如铁,荒原辽阔无垠。几只秃鹫盘旋于空中,似在等待冻毙的旅人。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死寂之地,却有一支百姓自发组成的迎驾队伍,手持火把,列于道旁。
为首的是一位老农,颤巍巍跪下:“老奴代表幽州十万百姓,恭迎宁王殿下与王妃回府!愿二位千岁安康,福泽绵长!”
身后众人齐声高呼:“恭迎宁王殿下!恭迎宁王妃!”
声浪滚滚,震彻山谷。
许靖央掀开车帘,望着那一张张冻得发紫却写满真诚的脸,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力量。
这些人不识权贵,不懂阴谋,他们只知道,是这位王妃派人送来药材救治瘟疫,是她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是她在寒冬里亲自巡视村落,为孤儿寡母送去棉衣炭火。
她是他们的活菩萨,是这片苦寒之地的第一缕春光。
她转身看向萧贺夜,眼中含泪带笑:“你看,我们没有选错路。”
他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国。”
当晚,王府灯火通明。
萧贺夜召集幕僚重臣,宣布三项新政:
一、全面推行“冬耕试点”,引进耐冬菜、土豆、芜菁等耐寒作物,由王府提供种子与技术指导;
二、设立“女子学堂”,凡十岁以上贫家女皆可入学,教授识字、医术、农桑之法,学费全免;
三、组建“屯田军”,招募流民与退役士卒,按户授田,战时为兵,平时耕作,实现军民一体自给自足。
每一条政令下达,皆引发满堂喝彩。
唯有长史李承安略显犹豫:“王爷,第三条恐触怒朝廷。毕竟私建军制,乃大忌。”
“那就让它变成‘官方认可’的民防组织。”许靖央站起身,声音清亮,“明日我会修书一封,呈递兵部尚书,说明此举仅为抵御北狄侵扰、维护地方安定。若朝廷不允,我便以宁王妃身份,联合幽州士绅集资筹建,不花朝廷一文钱。”
厅中众人肃然起敬。
他们终于看清,这位昔日被视为“依附夫权”的女子,实则胸有丘壑,胆识过人。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萧贺夜牵着她回到寝殿,忽道:“你知道吗?刚才你说那番话时,像极了当年母后训政的模样。”
“你母亲?”许靖央惊讶,“听说她曾代帝监国,权倾一时。”
“是啊。”他眼神微黯,“可惜后来被人诬陷通敌,满门抄斩。我之所以失明,也是因为追查她的冤案,遭人下毒所致。”
许靖央心头一紧:“所以你一直在查当年真相?”
“嗯。”他点头,“而如今,线索似乎又出现了。”
“什么线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今日驿报送来的密报??北狄使团已入境,领队使者自称‘阿古尔’,但据细作回报,此人真实身份极可能是当年逃亡境外的母后贴身侍卫之子。”
许靖央瞳孔骤缩。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使者,或许知道当年宫变的真相。
更可怕的是??他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她猛然想到什么:“父亲突然封我为郡主……魏王急于拉拢我……难道他们都和这件事有关?”
萧贺夜眸光如刀:“若真是如此,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窗外,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
幽州城楼上,旌旗猎猎作响。
而在遥远的京城深处,一道密令悄然传出:
**“务必阻止宁王妃接触北狄使者,必要时,可除之。”**
夜色如墨,杀机暗涌。
但这一次,许靖央不会再任人宰割。
她抚摸着尚不明显的腹部,低声立誓:
“这一世,我要护住我的孩子,守住我的家,屠尽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
谁若挡路,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