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臂张接住银子掂了掂,咧嘴笑出两排白牙:“辛老板放心,咱‘猛虎镖’走南闯北,运过活大象,还怕几只牛羊?”
辛庄没接话,只是望着西南方——秋双国的边境线上,据说有群专门偷运牲畜的贩子,手里有本“暗河水路图”,能避开风之国的暗礁。他得先去那儿,用银子把图换过来。毕竟,那些牛羊不仅是银子,是官帽,更是老家田埂上,老黄牛永远不够用的木犁旁,能长出的新希望。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商会的门槛上,像道跨向远方的桥。
秋双国与蛮荒交界的“两界镇”,是被两国夹在中间的一块飞地。镇口的界碑一半刻着秋双的云纹,一半雕着蛮荒的狼头,被往来的马蹄磨得发亮。每日天不亮,镇东的集市就已人声鼎沸——穿秋双锦缎的商人正用象牙秤称着蛮荒的鹿茸,秤杆上的金星映在他油亮的指甲盖儿上;裹着兽皮的蛮人则蹲在地上,用苍古的铜钱清点换来的盐巴,指间的老茧蹭过铜钱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镇子的税吏房里,算盘声从早响到晚。秋双国派来的税官拨着算珠,每颗珠子都裹着层包浆,那是常年累月与金银摩擦的痕迹。“昨日收了三百两关税,”他对着账本呵气,用袖口擦去上面的墨渍,“光是蛮人换的那批绸缎,就够咱们县太爷添件新官袍了。”旁边的小吏赶紧点头,笔尖在“牲畜交易”一栏画了道粗线——那是镇上最赚钱的买卖,每头牛羊过税,都能让税银的数字跳上一大截。因此,只要边境安稳,税官们总会在镇口挂起红灯笼,灯笼上的“通商”二字被风刮得鼓鼓的,像在招手:来买,来卖,来把银子留下。
辛庄抵达两界镇时,正赶上一场秋雨。他披着件油布雨衣,靴底沾着的泥里混着草屑——那是从秋双国边境一路跋涉来的,两个多月的路程,磨破了三双布鞋,连雇来的镖师都瘦了圈。可当他钻进镇口的酒肆,听见邻桌蛮人用生硬的秋双话讨价还价,看见墙上贴着的“收购牛羊,价高者得”的告示时,眼里的疲惫突然被点亮,像蒙尘的铜器遇了擦布。
他在酒肆后巷租了间小院,院里的老槐树刚落完叶,枝桠间还挂着去年的红灯笼骨架。每日清晨,他都揣着个桦树皮本子去集市转悠:看蛮人如何用马奶酒招待主顾,记下药铺老板说的“肥牛要挑四蹄带霜的”,甚至跟着赶羊的牧人走了趟蛮荒的草场,学认那些能让羊膘肥体壮的“星星草”。半个月下来,本子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页边还画着简笔的牛羊,有的标着“秋双最爱”,有的写着“耐长途”,全是他琢磨出的门道。
这天清晨,两界镇的人发现,镇西头突然挂起了块新招牌。黑底金字的“辛记贸易行”五个字,是请秋双国最有名的写家题的,笔锋里带着股子利落劲儿。门廊下堆着刚卸车的木栏,是用来圈牲畜的,木料上还留着新鲜的锯痕。辛庄站在门口,看着镖师们把“收购马匹牛羊”的木牌立在路边,牌上的价钱用红漆写就,比镇上其他铺子高出一成。
第一个上门的是个蛮荒牧人,赶着五匹雪狼马。他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狐疑地打量着辛庄:“你给的价,真能比秋双的盐商高?”辛庄没说话,直接让账房搬出一锭雪花银,银锭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牧人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猛地拍了拍马屁股:“这些,归你了!明天我再赶二十头黄牛来!”
那天的夕阳格外红,把辛记贸易行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罩住隔壁铺子的门槛。辛庄站在院里,听着新买来的马匹在栏里打响鼻,鼻尖萦绕着马粪混着草料的气息——这味道,比家乡的稻花香更让他心安。他知道,从今天起,两界镇的算盘声里,该多一个属于他的数字了。
辛庄踏入那座青灰色的城时,城门洞的阴影正斜斜切过青石板路,带着雨后的湿冷。他找了家临着护城河的客栈住下,二楼的窗棂雕着缠枝莲,推开就能看见河面上漂着的鸭群。每日天不亮,他就揣着块干饼子出门,在市集的牛马行、杂货铺间穿梭,靴底沾着的泥渍从浅灰变成深褐,像是在默默记录他的寻觅。
第十六个清晨,薄雾还没散,他在城东的牲口市拐角撞见了那支蛮荒商队。领头的驼队扬起的尘烟里,混着皮革与牲畜的腥气,几十顶毡帐像蘑菇般扎在空地上,帐前拴着的牛羊甩着尾巴,蹄子把地面踏得咚咚响。辛庄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在沙堆里扒出块亮闪闪的金锭——那些牛羊膘肥体壮,马群里甚至有几匹神骏的雪狼马,鬃毛在风里飘得如同绸缎。
他攥着袖中的算盘,指尖都在发烫,好不容易在主帐外拦住了商队会长。那是个络腮胡壮汉,羊皮袍上绣着狼图腾,听明来意,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黄牙:“想要?跟我回草原。”
辛庄望着帐外啃着草料的牲口,喉结滚了滚。他确实不懂——哪些牛爱顶人,哪些马怕惊雷,哪些羊冬天得垫厚草,这些他全不知道,就像握着把没开刃的刀,空有蛮力却用不上。会长看出他的犹豫,拍了拍他的肩,力道重得让他踉跄了下:“草原上的活物,得见了真章才懂。”
那两天等待像熬汤,辛庄守在商队旁,看他们卖皮毛、卸药材,听赶马人用蛮荒话吆喝着清点数目。夕阳把商队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数着那些即将被卖掉的货物,心里像揣着只蹦跳的兔子——去,前路茫茫;不去,眼前的财富就像指间沙。
第三天破晓,会长的毡帐收起时,辛庄咬了咬牙,把客栈的账结了。跟着商队出发的那一刻,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远处的山峦在雾里若隐若现。翻第一座山时,他看见商队的人给马腿裹麻布防擦伤;过峡谷时,他们让最壮的公牛走在最前探路。辛庄跟在后面,看着那些牲口在人的吆喝声里迈着沉稳的步子,突然觉得这趟路,走得值。
草原的晨雾还没散尽时,辛庄已跟着老牧人额尔敦钻进了牛栏。露水珠从芨芨草叶尖滚落,打湿他的粗布裤脚,凉丝丝的。额尔敦的羊皮袄上沾着草屑,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牛犊的脊背,指腹摩挲着一处浅疤:“这崽儿生下来被狼叼过,怕黑,夜里得在栏里点盏油灯。”辛庄赶紧摸出炭笔,在桦树皮本子上画了头带疤的小牛,旁边注上“需点灯”,炭灰簌簌落在沾满露水的纸页上,洇出小小的黑晕。
正午的日头晒得草场发烫,牧马人巴根正对着马群吆喝。他的皮靴后跟磨得发亮,一甩缰绳,最烈的那匹枣红马便乖乖屈膝,他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在草地上疾驰出一道烟尘,回头冲辛庄喊:“马怕骤雨,听见雷声就得往回赶!”辛庄站在原地,看枣红马的鬃毛在风中炸开,忽然明白这些牲畜哪是什么货物,全是有性子的活物,得顺着脾性来。
收牧人的那天,草原上飘着马奶酒的醇香。额尔敦接过辛庄递来的银锭,往怀里一揣,转身从毡帐里抱出个牛角号:“这玩意儿能唤回迷路的羊,你拿着。”巴根则把自己用了十年的马鞭塞给他,鞭梢缠着红绸:“抽马时别太狠,它们记仇。”这些汉子喝酒时能把银碗碰得叮当响,酒液顺着胡茬流进领口也不在意,可说起牲畜的习性,眼睛亮得像星子——哪家的羊爱啃栅栏根,哪头牛下崽前要啃三天艾草,都门儿清。辛庄望着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用腰刀分烤羊的手法和给马铡草时一样利落,忽然觉得心里的空落被填满了:有这些人在,哪怕隔着千山万水,那些牛羊也能被照料得妥帖。
商队会长那日正用弯刀削着烤羊腿,油汁滴在火里“滋滋”作响。听闻辛庄想定长期买卖,他把骨头往地上一扔,油手往羊皮袍上蹭了蹭,拍着胸脯道:“每月十五,我让额尔敦带三百头牛、五百只羊去两界镇,少一根毛,你就卸我这条胳膊!”他指着辛庄账本上“牛羊需带半月草料”的字样,忽然笑了:“你们汉人就是细,这点子咱记下了,保准牲口到了你手里,个个油光水滑。”
草原的三个月,辛庄的指甲缝里总嵌着草绿,晒黑的脸上添了道被马绳蹭出的浅疤。离开时,额尔敦赶着头批要运走的牛羊,蹄子踏在草地上“咚咚”响,巴根的枣红马驮着他的行囊,红绸鞭梢在风里飘。他回头望,会长正站在敖包前挥手,阳光把他的影子拉成条长线,像根系着两头的绳,一头拴着草原的炊烟,一头拴着海丰郡的码头。
秋双国的两界镇已落了场秋雨,贸易行的屋檐下挂着风干的红辣椒。辛庄把桦树皮本子摊在案上,给这里的会长指点着:“海丰郡的码头得清出三丈地,用木栏围三层,牛羊到了先喂麦麸,别直接给鲜草,容易拉稀。”会长边听边用朱砂在地图上圈出海丰郡,笔尖蘸着的墨汁混着秋雨的潮气,在“每月交货”四个字上洇出深色的边,像块印章,把这条商道盖得牢牢的。
窗外的雁群排着队往南飞,叫声里带着秋意。辛庄摸出额尔敦给的牛角号,号口还沾着点羊油。他忽然想起草原的星空,亮得能看清银河里的星子,那时巴根指着最亮的那颗说:“那是牧人的星,照着咱们赶牲口的路。”此刻,他觉得那颗星仿佛也跟着来了,正悬在海丰郡的方向,等着那些牛羊顺着商道,一步步走进他铺好的蓝图里。
船坞的木栈道被海水浸得发亮,辛庄踩着潮湿的木板走到货舱口,掀开厚重的帆布——底下码着的商品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草原鞣制的鹿皮靴,靴筒绣着银线狼纹,鞋尖镶着磨得温润的牛角;还有牧民手工锻打的铜壶,壶身上錾刻着游牧民族的迁徙图腾,壶嘴弯成羚羊角的弧度,轻轻一叩,能听见浑厚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