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几个新船员又开始扶着栏杆干呕,但没人再像最初那样瘫在地上。一个叫小石头的少年,一边吐一边给自己鼓劲:“昨天能站半个时辰,今天争取……争取多站一炷香……”
辛庄望着远处翻涌的浪花,摸了摸腰间的狼皮袋——里面装着阿古拉给的草原土,据说带着这个,就不会在海上迷失方向。他想起出发前,老水手赵五说的话:“海跟草原一个理,你敬它三分,它就给你留条活路。”
夕阳西下时,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王二柱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一整天都没吐。他学着老水手的样子,用布擦着船舷上的铜环,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暖烘烘的。不远处,阿古拉正牵着小马驹在甲板上散步,那小家伙的蹄子在木板上踏出轻快的声响,像在跳一支属于大海的舞。
辛庄靠在舵楼的栏杆上,看着这一切,紧绷了许久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他知道,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但此刻,他的船,他的人,他的牛羊,都已经开始学会在这片晃动的“土地”上,扎下属于自己的根。
海丰郡的码头刚卸下第二批牛羊,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混着赶牧人的吆喝,在晨雾里荡开。辛庄站在“踏浪号”的甲板上,看着阿古拉指挥船员装货——老牧民如今戴着顶粗布遮阳帽,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上搭着条汗巾,手里的鞭子轻轻一扬,便精准地落在头牛的耳后,那牛便温顺地踏上跳板,蹄子踩在甲板的防滑纹上,竟没打滑。
“这批牛比上次壮实。”辛庄接过账房递来的清单,指尖划过“三岁犍牛二百头”的字样,抬头时正对上阿古拉的笑,“你教的法子管用,夜里给栏里撒把草原土,它们果然不躁了。”阿古拉咧开嘴,露出两排被风沙磨得有些黄的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星星草:“给牛拌料时撒点,路上不掉膘。”
底舱里,新装上的中州特产正码得整整齐齐。苍古的云纹锦缎被卷成圆筒,外面裹着防潮的油纸,最上面压着块木板,写着“轻放”;清月的青瓷瓶则用稻壳填满木箱,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王二柱正蹲在箱子旁,用麻线将木箱捆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上次航行时,他没捆牢的一箱瓷器在颠簸中碎了半箱,被辛庄罚着啃了三天咸鱼。
“都检查仔细了!”辛庄的声音从舱口传来,手里转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罗盘,“寻州的贵族挑得很,锦缎不能有褶,瓷瓶不能带裂,不然卖不出价!”船员们齐声应着,动作又快了几分,连最年轻的小石头都踮着脚,用布擦着木箱上的浮尘。
打理商会的随从们来送行了,手里捧着账本,指尖在“待收牛羊”一栏上点着:“东家放心,秋双国的商队后天就到,带来的都是刚阉割的公牛,好养活。”辛庄接过账本,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的狼毫蘸了新磨的墨,在纸上留下遒劲的笔画:“每月照这个数收,栏里的草要备足,别等我回来,牛羊瘦了一圈。”
出发那天,海丰郡的码头飘起了淡淡的海雾。五艘大船的帆依次升起,帆布上的狼头图腾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群即将捕猎的猛兽。辛庄站在“归雁号”的船头,脚下的甲板微微震颤,那是船舵转动的声响。他望着码头上越来越小的人影,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刚到望海国时,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船头,只是那时心里揣的是忐忑,如今却多了份笃定。
“起锚!”他振臂高呼,声音被海风卷着,越过甲板,越过桅杆,落到每个船员耳中。锚链从深海中被拉起,带着细碎的贝壳和海草,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像在诉说着大海的秘密。
船行渐远,海岸线缩成一条淡灰色的线,最后消失在雾里。内海的浪还很温和,船身像摇篮般轻轻晃动,可辛庄知道,过了这片海域,便是真正的汪洋——那里的浪能掀起丈高,像座移动的山;那里的风会裹着冰雹,打得帆布噼啪作响;还有那些海图上标注着“此处多礁”的暗区,水下的尖石正张着嘴,等着吞噬粗心的船只。
王二柱捧着海图,手指在标注着“黑风口”的地方划过,指尖微微发颤。老水手赵五拍了拍他的肩,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狼牙:“这是去年从蛮荒商人手里换的,据说能避邪。”王二柱赶紧接过来,攥在手心,那狼牙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竟压下了几分心慌。
底舱里,阿古拉正给牛犊喂奶。小家伙的舌头卷着木瓢,眼睛却望着舷窗,那里能看见翻滚的浪花。阿古拉摸着它的头,用北漠话哼起了牧歌,歌声混着海浪的拍击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辛庄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蓝,手里的铜罗盘指针稳稳地指向南方。他知道,这趟旅程不会轻松,就像当年在草原上穿越暴风雪,每一步都得提着心。可当风吹起他的衣角,当桅杆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当身后传来船员们整理缆绳的吆喝,他忽然觉得,这茫茫大海,其实和那片草原没什么不同——都需要勇气,需要敬畏,更需要一群肯跟着你,踏浪而行的人。
船帆在风里鼓鼓作响,像灌满了整个世界的力量。辛庄深吸一口气,带着咸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知道,他们的船,正朝着寻州的方向,朝着那些等待着草原牛羊、中州锦缎的远方,破浪而去。
云盟与刀盟的人马撤出包围圈后,便化整为零,成了穿梭在林间草莽的影子。青石铺就的官道上,偶尔闪过几个腰佩短刃的身影,不等驿站的驿卒看清面容,便已消失在岔路的密林里;夜宿荒庙时,篝火只敢燃半簇,火星刚要窜高,就被袖口轻轻按灭,唯有刀鞘碰撞的轻响,在寂静里荡开又敛去。
云盟那位副盟主的失踪,像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还能听见些“会不会被黑衣人掳走”的猜测,日子一久,便只剩账册上他未完成的批注,和议事时偶尔停顿的沉默。直到一个月后,常平国王都最热闹的酒肆里,有个擦桌子的小二瞥见临窗座位上那人——指间转着枚云纹玉佩,正是副盟主的随身物件。可等小二端着酒壶再上前时,那座位已空了,只有杯沿还沾着点未干的酒渍,像滴没来得及擦去的墨迹。
没人知道,那天清晨,副盟主是踏着王都城门刚卸下的门闩阴影离开的。他玄色衣袍下摆扫过带露的石阶,水珠没留下半点痕迹。接下来的十天,他的踪迹像串被风吹散的烟:在常平国的清河县,有樵夫看见他与个戴斗笠的汉子在山神庙交换了个油布包;到了木原国的柳泉郡,药铺掌柜记得有位客人买了专治刀伤的金疮药,指节上还缠着圈快磨断的麻绳——那是刀盟堂主标志性的束绳方式。
同行的刀盟堂主总爱用刀柄敲敲副盟主的腰侧:“我说,咱们这脚程,够赶得上你家那匹‘踏雪’了吧?”副盟主只是笑笑,指尖在地图上圈出下一个郡城,墨迹在烛火下微微发颤——那地图边角都磨卷了,却密密麻麻标着些只有他们懂的记号:十字代表有黑衣人活动,圆圈是适合招募武者的集镇。
三个多月的奔波,副盟主靴底的纹路都磨平了。在常平国的集市上,他曾蹲在卖兵器的摊子前,借着挑拣朴刀的功夫,跟摊主——个独眼的退伍老兵搭话,三言两语便摸清对方底细,临走时塞过去块云盟令牌:“三日后城西破庙,带些信得过的弟兄来。”老兵捏着那块冰凉的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跟弟兄们守城门的日子。
这样的招募在两国间悄然蔓延。木原国的铁匠铺老板丢下锤子就来了,因为黑衣人烧了他祖传的铺子;常平国的猎户带着弓箭赶来,他儿子就是被那些戴面具的人掳走的。六千多人的队伍,就这么从田埂、作坊、山林里聚了起来,像无数条细流,默默朝着红岩国的方向淌。
红岩国的山坳里,新搭的帐篷在暮色里连成片,炊烟都压得极低,只在树梢悄悄打个旋就散了。副盟主站在坡上清点人数,身后刀盟堂主正用树枝在地上画黑衣人可能出没的路线:“你说,这些杂碎会不会混进来?”副盟主没回头,只是摸出块碎银,弹了弹落在帐篷顶上的枯叶:“混进来才好,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挖。”
那些被派往各国的眼线,此刻正藏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常平国的粮铺伙计总爱多问句“客官要新米还是陈米”,实则在听买米人的口音;木原国的轿夫会特意绕路经过黑衣人常去的仓库,裤脚沾的泥里总掺着点仓库附近特有的红土。他们的回报从不写在纸上,要么是副盟主衣领上多了片只有刀盟人才认得的苍耳叶,要么是堂主腰间玉佩换了根红绳——每处细微的变化,都在夜色里拼凑出黑衣人的踪迹,像幅慢慢显形的水墨画,只待最后一笔落下。
黑衣人盘踞的暗哨里,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明明灭灭。一个疤脸汉子摩挲着腰间的鬼头刀,总觉得这几日的风里藏着不对劲——街角卖花的老妪眼神太利,茶馆跑堂的小子算钱时总盯着他们腰间的令牌,就连夜里巡街的兵丁,靴底都比往常多沾了层新土。
“头儿,要不咱去查查?”旁边的瘦高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滚了滚,“我总觉得后背发凉。”
疤脸啐了口唾沫,刀尖在地上划出道浅痕:“查个屁!大统领带着主力去常平国绞杀云盟那群杂碎了,这儿能有什么事?”他踹了脚旁边的酒坛,“不过是些游侠在瞎晃悠,这群野狗向来东游西荡,掀不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