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化出发,去集安的车一路向南。车窗外的地貌开始变得更有线条感,山势更近,也更真。这里的山不是那种高得叫人仰着头看的,而是贴得很近,像陪在身边一样。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枝干干净地指向天空,山的轮廓硬朗、清晰,显出深秋的干净和沉稳。
到了集安,已经是下午。天色灰白,但并不沉闷,像一张被风吹得很平的纸。进入城里,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道路两侧整齐的行道树,还有那些不算高的楼,颜色简单,干净,少了大城里的那种拥挤感。
旅店不难找。城不大,大多数地方靠走就能到。我找了一家临近江边的小旅店。前台是个年轻姑娘,笑起来柔和。她问我来做什么,我如实说是一路走一路记。
她点头:“来集安的人,多半都要去江边和山上。一个看过去,一个往回看。”
我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急着回答,只说:“先住下。”
把东西放好,我沿着路往江边走。
江很静,静得不像在流。水面灰蓝色,像一块铺开的绸面。对岸的山影被水倒着,线条柔一些,却看得清。再远一些,是另一侧的城,安静、低矮、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我知道那是对岸的城市,但只是把它当作一幅风景。
江边的步道宽,长椅靠着栏杆摆着。有人坐在那里发呆,有人低声聊天,还有老人缓慢走着。他们的神情都很安静,像是在守着这里的节奏。
我沿着栏杆走,听见水轻轻挨着石岸的声音,不急,不散。
江边有渔船。渔船不大,涂着有些剥落的红漆或蓝漆。一个中年男人在修网,他动作很熟练,一下接一下,不浪费力气。我站在旁边看,他抬头看我,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说。
我也点头。
这里的人对陌生人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他们给一种很稳的感觉:你来,你看,你走,谁也不会刻意留你,但也不会拒你。
第二天,我去了丸都山城遗址。
从市区往山脚走,路并不远。越靠近山,空气越清爽,带着叶子干了后的味道。山城遗址不喧闹,也不刻意修得光亮,石阶旧,墙体残,但是“在”。
穿过一段缓坡,再往上走一点,就能看到那些被时间磨得圆滑的城石。它们没有锋利的棱,却显出一种不随时间消失的力量。
一个讲解员带着一队游客走在前面,我在他们后面慢慢走。讲解员声音不高,只说:
“城建在山上,不是为了防别人,是为了让人知道‘这里曾经活过’。”
我站着,看那句被风吹过的石头。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地方、遇过的人,也忽然觉得,有些东西并不是为了留下给谁看的,只是证明自己曾认真存在过。
山上风景开阔。江在下面绕着城边走,对岸的山连成几层,颜色从深到浅,像一张渐变的画。
我站了很久,觉得心里被放空了一些。
下午我去了五女峰国家森林公园。
虽然已是深秋,树叶落得差不多,但山体露出来的线条反而清楚。登上观景台,视野大得惊人。这里远处的山峰一层叠一层,近处的只有石、枯草和一两棵坚韧的松。
所谓雄壮,不是震人,是不言。
山脚下有村子,房屋不多,烟囱里有薄烟升起。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门口切白菜,她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做她的活。我跟她说了声下午好,她嗯了一声,声音干净利索。
她家院子里晾着一串串玉米,黄色在灰色山景里显得格外暖。
她说:“今年秋天好,玉米也好。”
我问她家几口人。
她说:“就我和老伴,他去镇上买酱油了,一会儿回来。”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
她也没要和我说更多。
但在她继续切菜的刀声里,我清楚看到一个词:日子。
日子就是这样——不惊天、不动地,慢慢过,稳稳落。
晚上,我回到江边。
江面上起了薄雾,对岸的灯光藏在雾里,像远得够不着的记忆。
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身旁放着一袋橘子。我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长椅坐下。他没有看我,我也没说话。
我们就那样坐着,看江。
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城安,就在于什么都不急。”
我点头。
他说:“有人觉得小地方慢,其实不是慢,是不争。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一餐饭,一个觉,一个明天。”
我看着江,说:“所以这地方留得住人。”
他说:“也留不住。年轻的走了,老的留下看山看水。城就这样。”
他笑,但不是苦,也不是无奈,只是明白。
我明白。
回到旅店,我写下今日记录:
第七百九十九天。
集安靠江,靠山,也靠记忆。
这里的人不多说,不多问,他们守着自己的节奏。
山是旧的,城是静的,江是长的。
生活不是要给谁看,而是自己要过。
我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是当下。
写完,我停笔。
明天继续往南。
道路很长,但我已知道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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