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监房后没一会,李管教便拿着手铐站到了门口,用手铐敲了敲监房的铁门,大家都安静下来,一边往监房门口望去一边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
宁致远看到李管教微笑着看着自己,便心照不宣的走到监房门口,在李管教把手铐带好后,面对着墙靠边站好,等李管教打开监房的门,然后快速的走出去面对墙站好,等李管教把监房的门锁好之后,听到走的命令,宁致远便跟着李管教来到了谈话室。
“结果终于出来了,怎么样,什么感觉”,李管教微笑着问道。
“有点不甘但也没有了折腾的精力,是某种筋疲力尽后的释然吧,有时候想想,这种无力感就像是在外面的时候,明明工作很累很累了,回到家里老婆可能还要过下夫妻生活,你不好意思拒绝,但的确也没心思,就只能是被现实推着走,其中的苦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哈哈”,宁致远笑着打趣道。
“哈哈,你能有这样的心态,说明你潜意识里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那我就放心了,往前看,别回头,你还年轻”,李管教笑着说道。
“是啊,不能回头了,所谓往事不堪回首,不是不敢,是已经麻木了,没什么意思了。我已经坚持了应该坚持的,我觉得那是一种勇敢;我也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觉得那是一种无奈;我放弃过不该放弃的,那是一种懦弱;我也放弃过该放弃的,虽然情况很少,但现在想来,那是一种睿智。
现在回想起来,在刚进看守所之初,最叫我痛苦难受的,就是会老是回头想之前自己在外面自由时候的事情,也就是还有‘自由人的意识’。
比如,有时自己好想去内蒙古大草原上骑马尽情驰骋,然后吃一只自己心心念念的烤全羊,喝着青稞酒;比如,自己会想起在大学暑假的时候,去青岛的一家流水线工厂里打暑假工,一个月1900块钱,包吃包住。那时候自己在工厂里可是抢手货,说实话,里面年轻漂亮的妹子,很多,也很主动,有的甚至都还没满18岁。
上大学的时候,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自己又长的一表斯文、白白净净,那时在工厂里,大家还是很羡慕大学生的,很多人都对大学生要高看一眼,当然,更多的应该是羡慕有机会上大学吧,毕竟,工厂里的生活还是很苦的。
每天晚上八点下了班,都会有一些小女生要约我出去,跟我走走,轧轧马路聊聊天,她们并不介意没有结果,他们只在意过程,听的最多的就是很多女孩子说的那句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可那时真的是单纯啊,纯粹啊,我根本没有往成年人的那点事上想,虽不至于说自己是柳下惠,但也绝没有像薛蟠和贾琏之流的那么好色,那时我还有很强烈的责任感,或者说是道德感,觉得自己只能在工厂里呆一个月,也就是一起散散步,拉拉手,甚至亲亲嘴,感受一下当下的美好就行了,之后各自能有个念想。
所以自己当时是很克制的,坚持不跟任何一个小妹妹有再进一步的关系,那个时候就是坚持自己的原则,自己不能害了别人,对吧。这种情况有很多,真的,李管教,跟您说起来您可能不信。
记得我刚大学毕业找工作的那会,在一家超市里当食品饮料酒水的理货员,那时有一个才15岁的小女孩,也在超市里做某牛奶的代理员,刚上初二,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了16个夜晚,我都没有碰过她,那时就是觉得她还是个未成年呐,就是个小妹妹。
等到后来自己在工作的时候,跟女同事一起去外地出差,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睡了两个晚上,我也没有做什么,说实话,哪怕那个时候自己主动一点,也就能水到渠成,有些感觉那可不是自恋,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都是有某些心照不宣的感应的,而且这个感应非常的准。
可是那个时候两个人聊天,闲聊,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有,其实自己根本也不是说为了男女那点事才问她这个的,就是随便聊天,您想啊,真的想男女那点事我还会傻到问这个话题吗,而且当时她对我也有意思,然后当时自己就不知道哪里来的责任感,也没有主动的更进一步。
可等到自己大学毕业几年,工作稳定了,有权力了,腐败了,花天酒地习惯了,再回过头去想这些事情,在外面的时候,很多男性朋友聊起女人来,都说自己上过多少多少个女人,光是破处就破过好几个,感觉他们在炫耀的时候觉得他们自己那叫一个牛逼啊。
时间长了,有时想想,真的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傻逼,在当下来看那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干嘛不上呢,想那么多干嘛,男女那点事对女人来讲有那么重要吗?为何不活在当下呢?也许人家女的对你还有意见呢,觉得你禽兽不如,白给你机会了你都不知道在珍惜。
当然,在自己有了这样想法的时候,反而在以后的生活中,再也碰不上像之前跟您说的那么好的机会了,如果说那些情况是机会的话。之前的那种单纯的、纯粹的情景,再也没有在现实里发生过。
所以,有时候想想,人生是挺奇妙的,当你真正有了恶的想法,老天就不会再给你创造作恶的环境了;可话说回来,恶的另一面,那就是美好,当然,也就再没有了体验美好的情景。
所以,现在回过头去想,我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叫‘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所有的美好与惩罚,无非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如果你是个正直的人,那你碰上的美好就会很多;相反,如果你是一个邪恶的人,那你的能量场肯定也招不来美好。
在暑假工结束之后,拿到了辛苦挣的1900块钱,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青岛的海边,那时因为省钱,您知道的,暑假的时候刚好是青岛那里的旅游旺季,就一张床的小房间,也就10平方吧,平时也就30块钱一晚的,在那个时候都能卖到200块一晚,甚至还供不应求。
想想一晚上就要花掉自己辛辛苦苦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干活挣到的差不多三天的工资,那肯定是舍不得啊,然后就只能在海边游荡,困了就找个躺椅,躺在上面,吹着海风,听着海浪的声音,想象自己跳进海水时的解脱感。
当然,蚊子的叮咬也少不了,你根本也睡不着,就像刚进看守所的时候,也很难睡着,所有的回想都很美好,但一睁眼就会被无情的拉回现实,看到牢房的铜墙铁壁,冰冷的色调让人不寒而栗。
但好在这种不适应的感觉只持续了几个礼拜,人好像能适应和习惯每一种情境。
现在呢,认真的想一想,自己还没有落到那步田地,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还多着呢,不止在看守所里,在外面的也有。有人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但也有人说,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知足,我妈经常跟我说,咱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了。当然,这是妈妈的思维方式,她经常这么自己安慰自己,因为她总觉的我爸有点懦弱,这辈子算是栽在了他的手里。
说到头来,就是说,人啊,什么都能习惯,所以,就算是这个让我有点无奈与不甘的结果,我想,最终也会在我这里被习惯,被合理化。时间最伟大嘛,五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我想,是足够了,可以消化很多东西,哈哈”。
宁致远就这么打趣的说着,好像是在跟多年的老友聊天,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就这么云淡风轻的说着,内心就像是夜晚的海水,平静而深沉,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惊涛骇浪和波涛汹涌。
李管教微笑着说道:“是啊,从你一被分配到我的监房,我就能看出来,你很努力的在习惯。很多事情,进来了就是要让你不舒服,不然惩罚从何谈起呢,是吧。但是,怎么选择,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不然,监房里也不会既出现这么个自伤自残的、简直是脑残一样的人,还有像你一样的自律上进的人,是吧”,李管教边说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是啊,可是李管教,不得不说,被扔进看守所里的人,头几个月确实很艰难,但好在我自己的努力让我平稳度过了这个难关,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比如,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在外面花天酒地习惯了,我老想女人,想的很苦,当然这很正常,也很自然,毕竟我还年轻嘛,荷尔蒙旺盛。
但在这种事情上,我很少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当然,我是说在女人这个问题上,我会想某一个女人、想某一些女人、想自己曾经认识的女人,就像刚刚说的我在打暑假工时的那样,我想着她们,想着种种可以更进一步的情景,想的那么厉害,像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你的控制。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想的很痛苦,不是说人生有八苦嘛,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就是典型的求不得苦,每天让你躁动不安,让你无所适从;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也让我消磨了时间,毕竟,想到这些的时候,是痛并快乐着,当然,主要是在想这些的时候,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人在看守所里,最根本的问题,在我看来,仍是如何消磨时间,不然,每天吃完饭就是坐板反思,不知道如何消磨时间的话,人肯定会发疯的,被抓进来的很多人,消磨时间的第一个阶段都是靠回忆,我也不例外。
自从我学会了进行回忆,不管回忆什么,我终于就不再感到烦闷了,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看守所里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决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再过了些日子,然后就是释然了。我也明白了,这就是惩罚的一部分,就像在看守所里也不允许抽烟、不允许家人送吃的等等,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能,这对谁都没有危害呀。但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称之为惩罚。后来,我就学着适应,因为只有适应了,那惩罚对我来讲,也就不是惩罚了,哈哈。”
宁致远仍是打趣的说着,“也是,不知不觉,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快一年了”,李管教微笑着说道。
“李管教,您的这个不知不觉说的真的好,我过去在书里读到过,说人在看守所和监狱里,久而久之,最后就会失去时间观念。当然,监狱或者看守所是乐于见到罪犯或嫌疑人这样的,不然也不会监房里连个钟也不放。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
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种程度上,既可说日子漫漫难挨,又可说时日苦短无多。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有‘昨天’与‘明天’这样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义。
我相信我在里面呆的这一年的时间是实实在在的,但是,有的时候我又很不能理解,在我看来,这段时间在监房里,我总是过着一模一样的一天,总是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唯一的变化也许就是在我对着自制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样子显得很严肃,即使是在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看起来很尴尬,只需一眼便知道那是苦笑,是无奈的笑。
我反反复复拿着‘镜子’照自己,想找回以前的自己,我不断的调整自己的情绪,不断地微笑,但照出来的,仍是那副严肃而忧愁的神情。李管教,您知道吗?天黑了,是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谈到的时间,那是无以名状的时间。
每当管教在点完名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的发现,啊,原来天又黑了,又要躺在板上了,无论你想不想,无论睡不睡得着,每当这时,嘈杂声就会从各个监房里升腾起来,而后又复归于一片寂静。那种感受就是在说,没有人能想象看守所里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出路是没有的,只有绝望。对,就是绝望,深深的绝望,而自己也深深的接受了、习惯了这个绝望,呵呵。”
宁致远的聊天,由之前的打趣,变成了内心某种情感的流露。李管教微笑着听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软中华,看了看宁致远,宁致远摇了摇头,他没有抽烟的习惯。
李管教自己拿出了一根,然后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你在聊天的时候,多是用我来说,多是说自己怎么怎么样,我觉得这很好,最起码你不会像你家里人在信里担心的那样,老是会后悔这纠结那的,因为在我看来,你们嫌疑人纠结和后悔的本质,无非都觉得自己被抓了是别人的的错罢了,很少能够看看自己做了什么的。”
这一点,我在开庭的时候,倒是从一名不起眼的法警那里学到了,我觉得他特诚恳,倍真诚,就算是参加了那么多的庭审现场,看过了那么多的人生大戏,他还能一板一眼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全身心的投入,没有一丝的懈怠和作假,哪怕他在每次的庭审戏剧中,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的角色。
当时在开庭之前,他带我去小便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心里害怕,当然,第一次上庭场,也是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演戏’,演的还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剧本,没有彩排,不能NG,更无法推倒重来。
我当时其实是很害怕的,但是出于面子,还是自尊?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淡淡的答了句,不害怕,我甚是还加了一句,为了让自己在表面上看起来真的不害怕,我说‘在某种意义上讲,我倒是挺有兴趣看看法庭审判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官司,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回吃官司,哈哈’,当然,这是实话。
那名法警听了之后,接过话说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倒是见多了,但是见多了也累得慌’。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没有人家真诚。有的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自己案件的受害人不能真诚的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呢,抛开有很多现实的压力和威胁不说,到后来我想清楚了,真诚是有选择的,就算在自己这里,不也是这样吗?
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在‘假装’真诚,实际上呢,自己不过是在‘扮演’真诚罢了,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真正的真诚当中所包含的全部的东西,只剩下了我愿意相信的东西,我觉得我是走在真诚的道路上,可实际呢,我离真正的真诚越来越远了,呵呵”。
宁致远边说边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像不断地有某种意识,在冲击着他的灵魂。
李管教笑了笑,说道:“既然你能有这个觉悟,那我就跟你说一下我刚成为看守所管教时的感受,我之前是一名刑侦警察,因为职务上的一些龃龉,才被调任到看守所当管教,这里面的事情就没法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记得我刚上任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心灰意冷吧,就当是养老了,嫌疑人一个接一个的被送进来,我就按照流程记录、管理,但作为一名警察,我立马意识到这一点是不对的,这种想法很荒唐,因为我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可笑之处,警察的职责赋予我、要求我,只能在他们身上找罪行,但内心又有某种东西告诉我,让我觉得这两者区别也不大,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这就是那时我内心真诚的想法,哪怕我受过了那么多年警察的教育和训练,内心真诚的想法还是无法排除,区别只在于说和不说,被人发现还是没被人发现而已,呵呵”。
李管教说完,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的吐着烟圈,人认真思考着。
宁致远接过话,说道:“李管教,我能明白您想说什么,之前审判我案子的朱法官来看守所找过我,穿的便装,还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司法人员,我跟她们有过一番交谈,法官语气平和的问我问题,我一直觉得她在威严当中带有一丝的亲切感。
虽然是不厌其烦,但她还是要我先报了自己的名字、籍贯和年龄,我自己想了一想,那也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这就向您刚说的,是司法教育和训练的结果嘛,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想脱就可以立马脱下来,但是,刻在精神上的烙印,可不是说去除就能马上去除的。
她告诉我,在我开庭的时候,她已经给了我完全陈述的权利,也引导着整个庭审辩论进行的公平合理,他会以客观的精神来审视这个案件,人民陪审员组成的合议庭的判决也会根据公正的精神做出,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会坚决排除对于判决的任何干扰,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干扰。
我从她的言外之意就能断定,当时开庭,我一个人的案子却使用了那么大的法庭这件事,朱法官肯定是不知道的,我愿意相信她是完全真诚的,就凭她能专门到看守所来看我一趟,我就相信。对于一个完全真诚又专业的法官,她最终的判决,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完全接受就好了,所以,李管教,我不上诉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朱法官来看我之前,我不禁会回忆起自己在开庭时的种种,甚至有些遗憾和后悔,遗憾自己在这里没有发挥好,在那里没有更全力以赴,后悔自己没有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如此种种。在我的脑海里,开庭现场审讯时的形象,给我的最终感觉是:‘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
但当我跟朱法官聊完之后,我就不再去想了,说实话,我有点累了。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首七言律诗《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里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是啊,‘人如秋鸿,事如春梦’,用人生虚无的思想,来排遣心中的烦恼和痛苦,也是不错的选择,呵呵”。
李管教微微一笑,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拿出了一瓶罐装的雪花‘勇闯天涯’,宁致远愣住了,这是他在外面最喜欢喝的一款啤酒,他还专门了解过,勇闯天涯是自2005年诞生的,倡导积极、进取、挑战的精神,当时更是成为全国单品种销量最大的啤酒品牌,焕活了年轻一代内心的挑战基因,诠释了新一代永不止步的挑战精神。
李管教又拿出了两个一次性纸杯,边说边把两个纸杯倒满:“宁致远,你的这个案件,以我多年警察办案的经验来看,确实有很多微妙的平衡在里面,牵涉的势力有很多,但这一点,确实超出了你这个阶层和认知可以感受的,事已至此,你没有必要在这些微妙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了。
当然,我更希望你能继续保持某种天真无邪,能对所谓的微妙平衡之间深层次的、震撼人心的、丑陋肮脏的面目也好,下三滥的手段也罢,对这些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你不属于那个战场,你根本就没有赢的胜算,就算是给你更高级的武器,也是如此,这不关乎武器,关乎人心。当然,我也不属于那种战场,呵呵。
刚刚你说到苏轼的那句‘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挺好,我喜欢,来来来,”李管教边说边拿起一次性纸杯,并示意宁致远拿起另一杯,宁致远见状,赶忙将另一杯端起来。
李管教笑着说:“你看,就是这样,谁能想到,一名看守所的管教,会在谈话室里,跟一名嫌疑人对酒畅饮,哈哈,但自己的职责,就是给了我超脱某些通常礼节的权力,这就是现实,在面对这样的现实的时候,有谁会不接受呢,就像现在,这杯酒,你是喝还是不喝?是心甘情愿的发自内心的想喝还是被迫无奈的选择?如果摆在你面前的不是这杯酒,而是你的案件呢?你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哈哈。来,喝了它,‘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宁致远小心翼翼的抬起带着手铐的手,将杯子尽量压低跟李管教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香袭人,久违的味道让宁致远心醉神迷,口中洋溢着甘醇的美酒,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酒,苦涩而醇厚,宁致远是好久没喝酒了,很多次在梦中都希望能再次品尝到那独特的味道,之前因为应酬,经常喝的酩酊大醉,没有一丁点的想喝,都是被迫的喝,哪怕是今天喝了吐得一塌糊涂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喝酒了,可是第二天领导的应酬随之而来,你就是再难受,也是要喝。没办法,那个时候,喝的不是酒,是领导的认可,是自己的前程。
可人就是贱,被抓进来,喝不到了,身体却又很渴望酒的味道,真的是‘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啊。而今天,如愿以偿,雪花,还是那么美,那么飘逸,那些岁月中的美好瞬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重现。
宁致远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一次性纸杯中留下的啤酒泡沫,尽情的闻着谈话室里诱人的啤酒的香气,回味着自己刚刚的一饮而尽,这是沉醉的开始,好久没有尝到过的味道,今天只是喝了这么一小杯,却足以让宁致远沉醉,他情不自禁的又拿起纸杯,将刚刚泡沫化成的酒,再次喝进了嘴里。
一年不饮,一饮而尽,是感慨,是回味,也是一种新的开始。但是,都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宁致远只觉此时是‘拟把疏狂图一醉,醉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自己的内心始终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是全然的不甘心,更不是全盘的不接受,就是不爽,不通透,不理解。
“李管教,我可能是太久没喝酒了,只是今天一纸杯的啤酒,我就感觉自己有点上头了,上诉我肯定是不会上诉了,那也就是说,按照流程,我马上就要被调到过渡监去了,对吧,您对我的帮助和教导,我是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真的感谢并感恩,感恩您为我做的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您都做了。
临走了,有些我内心幽暗的,就称之为幽暗的成分吧,我不吐不快,今天借着酒劲,索性就骂大街了,就彻底说出来,希望您不要嫌烦。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检察官在法庭上进行论证,进行多方的举证,首先是列出了我光天化日之下犯罪的事实,然后还揭示了他们所看到和调查了解到的,我在这个犯罪事实过程中心理上的蛛丝马迹,他们觉得他们很厉害,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誓不罢休......
是的,我对我所做的行为的确一直并没有什么悔恨,但是检察官那么慷慨激昂的控诉却使我感到很奇怪,当然,在那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以任何口吻去反驳这种道德上的控诉,因为我已经没有了权利去指责任何有违背道德的东西,我甚至已经没有权利抱有善良的愿望,因为善良在我嘴里说出来,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对善良的侮辱.......
在检察官的眼里,我能想象的出来,就像什么呢,就像他们一直在研究我的灵魂,结果发现其中空无一物,亦或是肮脏无比,他们觉得我丝毫没有人性,更别提灵魂了。灵魂是高尚的、是不容玷污的。可我就觉的很搞笑,搞的就跟他们能够决定灵魂的去留一样,这得是自大到什么程度了啊,呵呵。
但检察官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自豪的宣称,这不是自大,这是公平,这是公正,这是法治精神,这是内心坚定的信仰。是啊,信仰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们觉得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只是信仰,才让他们这么公正无私,公正无私的这么自大,这么猖狂,呵呵。
他们肯定觉得我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因为所有的道德原则都看起来跟我所做的行为格格不入。当然,在他们看来,他们也不能因此而谴责我,因为我既然无法获得这些品德,也就不能怪我没有了。
但是,因为他们在法庭上,代表着公平正义,对于任何宽容可能产生的消极作用,都应该予以拒绝,取而代之的应当是公平正义的积极作用,虽然这样做不那么容易,但是更为高尚,特别是在他们看到了我身上那个他们用逻辑推理出来的如此巨大的灵魂黑洞,正在变成可能对整个社会都产生不良影响的巨大深渊时,他们就更有必要谴责我了。
他们觉得,既然我连这个社会的基本法则都不承认,当然就会我行我素无恶不作了;既然我对人类良心的基本反应麻木不仁,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当然就不能对我有悔恨之心再有所指望了,呵呵,在逻辑上简直堪称完美啊。
可是,当我自己审视自己的灵魂之时,我就不明白了,我的灵魂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不堪吗?我也研究过自己的灵魂,不止一次,但我自己对自己灵魂的审视报告,却刚好跟检察官认为的相反,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而且我可以说,这些东西绝对是一目了然的,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到呢?
我看到了自己是一个正经人,一个循规蹈矩、勤勤恳恳的职员,不知疲倦、忠于职守、努力上进,一步步得到了集团的认可和重用。人们时常习惯性的忘记了这一点,生活中这样的情形就像千里马一样常有,而真正明白背后本质意义的,就像伯乐那样不常有。
在监房里躺着的时候,无数次的,我双手枕在头下,胡思乱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至于是什么,我不完全清楚,我甚至在等待着一些幻想成真。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是否很多人就像我之前在监房里碰上的那个老乡一样,本来已经被抓进来进入了法律机器那无情的断头机上,但就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和斡旋斗争挣脱了执法者的绳索,在马上就要被处决之前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看到这样的剧本,我很难打心底里不感觉畅快淋漓,甚至拍手叫好。
每当这样想时,我就会不自觉的责怪自己,过去怎么就没有对自己这类案件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引起重视,怎么就那么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法律给制裁了?你根本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巨大的东西就强行伸入你的体内,不由分说且坚定决绝,而且他们还要在你的身体里面胡搅蛮缠、花样百出,甚至还要求你必须要无偿的配合着各种姿势,稍有反抗他们就会几个巴掌甩过来,而且还要说没办法,是你不配合。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吧,估计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也不会有很多女生闲着没事去搜一些什么如果自己被强奸了怎么办,怎么样才能避免被别人强奸这种无聊的话题吧。倒不是说这些不重要,只是说这种事情,只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才会引起重视,才会一步步幡然醒悟,说,哦,原来我之前没有了解一下,是错的,就像我之前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行为用法律条款来框一下,一样的道理。
但是,道理就是,如果你没做,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道理就是道理,有时候,道理就是你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无论你甘不甘心,愿不愿意。所以,看来人们是要对每一种事情都要引起绝对的关注,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有什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
说到底,李管教,我总觉得在法庭上检察官所出示的那些证据和实际的事件发生过程存在着一种很可笑的不相称,甚至大相径庭,但是,在那样的情境下,你根本也没有任何办法。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从判决被做出的那一秒钟起,它就是那么的确切无疑,严峻无情,就像我身处的这个高墙电网一般,牢不可破,无法遁逃。
不过一想到高墙电网,我就立马清醒了,我就能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了,因为一想到高墙电网,我就感到全身冷的可怕,我只能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牙齿打战,难以自禁。没错,这就是冷冰冰的现实.........”
宁致远一边说着,一边抑制不住的哽咽起来,仿佛内心有万千的委屈,在焦急地等待着情绪那座堤坝,在某一刻瞬间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