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神情变得更加淡漠,眸中光芒一点一点沉凝,两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刺向了路应标。
他手臂下沉,撩开衣袍下摆,露出挂在腰间的一把解首刀。
那解首刀的刀鞘表面,布满了深沉的暗红色血迹,刀鞘的缝隙中,似乎还有残存有碎肉一般的人体组织。
显然被这把解首刀砍下的人头,不在少数。
韩复右手握着刀把,正慢慢的将它抽出。
他的动作不大,但整个过程中,未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眼眸中的杀气同样如此。
“哈哈,你娘的矮驴子,遇到硬茬了吧,老子就说你这一套欺负那帮狗日的文官还成,咱们带兵打仗的武人,有几个是孬种?”
杨彦昌大笑的同时,推了路应标一把,同时站到两人中间,隔开了双方的视线。
见到路应标兀自不忿,眼中满是阴鸷之色,杨彦昌弯腰搂住对方的肩头,又笑道:“矮驴子,你他娘的两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还在这瞪,赶紧收回去。”
说话间,杨彦昌另外一手伸出,把韩复拔到一半的短刀按了回去。
接着路应标的肩头,向着议事堂的方向走去。
"*......"
不远处,明显能够听到两道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站在道边的李之纲,嘴巴张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不停地吞咽着唾沫。
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顺着他白胖的脸蛋,滴滴滑落。
像是溺水获救之人,被拖到了岸上,虽然已无性命之虞,但身与灵都在那刚才的体验当中,受到了巨大的折磨。
这位襄京一带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首脑,哆哆嗦嗦的快速将手伸向了腰间的鎏金小瓶,用银质的药匕挑出了比刚才更多的琥珀色阿芙蓉膏,迫不及待地凑到了鼻尖。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已上了议事堂台阶的路应标去而复返,阴着一脸快步的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李之纲被迎面走来,好似要吃人般的路应标吓了一跳,拿着药匕的右手抖动,将嘴巴上方划拉出长长一道口子,鲜血顿时如银瓶乍破,颗颗进出。
路应标不知道是为了图省事,还是刻意避开什么,没有走院中用青石板铺设而成但略有弯曲的道路,而是走了条直线,径自来到了李纲和杨士科面前。
李纲根本顾不上去擦嘴角流出来的鲜血,连忙两手下垂,立在了一旁。
为了防止路应标误会,手中那柄挑了一大块阿芙蓉膏但还没来得及吸食的银质药匕,也直接扔到了地上。
杨士科先是脸色煞白,继而身体不受控制的打起了摆子。
“杨士科,老子记得一个月之前就叫你筹措粮草了吧?”路应标盯着杨士科白净无须,洗得很干净的脸蛋,阴测测笑道:“不知道你杨士科到现在筹措了多少?”
虽然路应标比杨士科还矮了一头,但这个时候小杨县令是丝毫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他声音略有颤抖的说道:“回路将军的话,本月以来,派到乡间催征的衙役,屡受匪党妖人之影响,征收颇为不顺。加之夏粮尚未收获,
存粮本就不多,况且乡间百姓尚未有四成连去年的正税还未交完,今又另加征派,恐………………”
不等他说话,路应标向着杨士科的方向又走了一步,双方距离几乎拉近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这么说,就是没有征收到了?”
“路将军明鉴,等到夏粮收获以后,再行征收的话,便能更容易些,届时本县一定尽......尽力筹措,以备大军所需。”杨士科眼神飘忽,不敢也不愿意和路应标对视。
路应标呵呵笑道:“不如你杨士科去德安府走一趟,和白将军说说,等到夏粮收上来以后再发大兵打左良玉如何?”
“这......”杨士科听出了路应标语气嘲弄的味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盯着杨士科白净的脸蛋,路应标脸上笑容愈盛。
忽然。
他毫无征兆的飞起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杨士科的脸上。
空气中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路应标这一巴掌用力极大,完全无所保留。
杨士科猝不及防之下,整个身体如同陀螺般被抽的转了半圈,两眼瞪大,脸上表情茫然无措。
那张白净的脸上,道道鲜红的手指印浮现出来,刺眼夺目。
“你个驴球日的夯货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同老子讨价还价?”路应标欺身上前,盯着杨士科森然道:“老子给你个面子,你是驴球的县令,老子不给你面子,你个狗官连卖屁股的鸭货都不如!”
身旁几步外的李之纲,还来不及为杨士科感伤,眼角余光就瞥见路应标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这位兵宪大人顿时浑身肌肉发紧,脸上肥肉堆积,硬挤出了一丝笑容。
“李大人。’
路应标好歹还给李纲留了半分面子,没有直呼其名,而是叫了声李大人。
不过这面子也就仅有半分了,他冷冷说道:“北营如何老子不管,但大军出征之时,你们襄京府这几条阿猫阿狗的官,卖屁股也要给老子凑一万两的军需。不然的话,老子好说话,老子手下的那些弟兄就不好说话了。”
“是,是是。”李之纲平常在路应标面前,还能维持个表面上的体面,但是现在,掌握刀把子的人一翻脸,他是丝毫不敢去触对方的霉头。
做完这一切之后,路应标又侧头看向了立在青石板路上的韩复,后者迎着路应标的目光,脸上露出淡淡笑容。
看着那张脸,看着那张脸的笑容,路应标莫名感觉阵阵烦躁,他又走到了杨士科的面前,攥着对方的衣领,竟硬生生的将杨士科提溜了起来,“父母大人,你也是,到时候要是备不齐粮草的话,老子先给你暖一暖肠胃。”
路应标手中用力一甩,将杨士科扔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间。
几个呼吸之后。
杨士科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先前打理整齐的官袍,这时满是泥土和杂草,两只眼仿佛能喷出火般,死死盯着路应标远去的方向。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使得左边脸颊上的五道手指印,看起来更加显眼。
嘴巴张开,发出好似小兽应激时的低沉吼声。
不远处,李之纲也没有想到今日之事,会变成如此发展。
杨士科这个七品县令,往日在襄京城的官场中虽然排不上号,南北两营的两个军爷也没谁真的拿他当回事,经常给他气受,但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这已经不仅仅是撕破脸的问题了,也不仅仅是没把杨士科当一个官看的问题了,而是路应标直接就没有把杨士科当个人。
可他奶奶的杨士科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下属啊。
路应标当着自己的面掌掴杨士科,那和打自己的脸还有多大区别?
李之纲看着杨士科一副受到了强烈刺激的样子,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该说点啥,他走到前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低声道:“杨大人,路将………………”
他口中路将军那个“军”字还未吐出,杨士科应激般猛地把李纲的手甩开,嘶吼道:“别过来,别碰我!"
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于这个过程中,早已积蓄在眼眶内的眼泪,飞洒了出来。
不远处。
韩复冷眼看着这一切。
心说路应标没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不是没有原因的,整个人完全还是流贼的做派,他这么一搞,等于是让整个襄阳文官的脸面,全都集体掉在了地上。
除非白旺或者大顺朝廷对路应标做出处罚,否则李之纲这文官队伍是没法带了。
已经颜面尽失,威严扫地了,还怎么带?
韩复心中暗道,老子果然没有挑错人,你个狗日的也没多少日子活头了!
武昌,宁南伯府邸附近的一家茶馆。
一身穿竹叶纹杭调直缀,腰悬错金铜壶,手持绘有闺房雅趣图案折扇,眉间点有朱砂痣,神态潇潇洒洒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他前脚刚踏过门槛,里头就有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厮,迎了上来一头磕在地上,口中喊道:“小的见过柳老爷。”
“嗯。”
那姓柳的中年文士,似乎是点了下头,又似乎没有。
他未拿折扇的左手向前甩出,几颗银豆子落在地板上,骨碌碌的向前滚了出去。
“谢过柳老爷,谢过柳老爷!”
长相清秀的小厮立刻手脚并用,像狗儿一样追逐和寻觅地上的银豆子。
那姓柳的中年文士脚步不停,从跪趴着的清秀小厮头上跨了过去,径自走到了楼梯跟前。
清秀小厮动作相当不慢,几下就将那些银豆子都捡拾完毕,又爬起来快步上前,落后小半步的跟着那柳姓中年文士。
“赛红娘,这几日坊间可有什么可乐之事?”柳姓中年文士随口问道。
那赛红娘扶着柳姓中年文士的胳膊,噔噔噔上了楼。
远远的有几句调笑之声,顺着不知道是谁身上的脂粉香气,飘荡开来。
茶馆一楼的角落里,一老两少做行商打扮的朱贵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有些呆愣。
“赵哥,那小哥儿不是男的么,怎地叫赛红娘?”朱贵压低声音问道。
赵石斛收回目光,把头埋的很低:“不知道,不过看着不像是个爷们。”
他之前跟着老爹在汉水上船,什么人没有见过?
赵石斛也不懂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癖好。
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这种现象他还是知道的。
“不像是个爷们?”朱贵表情比刚才更加迷茫了,还是不理解赵石斛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陈永福见向来机灵的朱贵连这个都不知道,表情比他还要诧异,当下解释起来:“朱兄弟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
朱贵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恐又不解地说道:“陈叔,你,你唬人的吧?”
“你这个赛红娘,一贯是会唬人的。”
柳姓中年文士手中折扇轻点,笑道:“岂有男扮女装卖到官宦家里头当丫鬟,半年不曾察觉的?”
“小的又不曾吃过唐三藏的肉,岂敢哄骗柳老爷?实在是那人长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俊俏。他穿上女人家穿得衣裳,头脸上也扮起来,当真是千娇百媚,便是柳老爷在场,恐怕也难辨雌雄。”
当下,赛红娘将那人如何如何装扮,又如何如何被当成丫鬟卖进官宦老爷家的宅子里,进了宅子以后,有如何如何使手段,做下肮脏之事,直到未出阁的小姐都怀了身子,才被那老爷发现的经过,一一道来。
他嗓音尖细,口才便给,将这件事情,尤其是太太小姐们的心理变化,都讲得绘声绘色。
那柳姓中年文士,叫做柳三更,本是苏州府吴县破落的书生,现今是宁南伯左良玉府上的清客,因为见多识广,擅长谈笑而受到左良玉的倚重和信任。
平常都是他给左良玉讲奇闻异事,逗得左良玉目瞪口呆,一时愕然。
但今天轮到他被这赛红娘讲得故事给惊到了。
他盯着赛红娘望了几眼,笑道:“赛红娘,你穿上女装,用胭脂水粉打扮起来,倒也是比姑娘还要姑娘。”
“小的这粗手粗脚的,哪里有那个本钱,柳老爷又拿小的讲笑了。”赛红娘低下头说道。
来到临街的雅间。
柳三更照例要好了上好的茶点。
等到柳三更吃了一阵子之后,赛红娘状若无意的随口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好叫老爷知道,今天有一外地来的行商,给了小的二两银子,托小的给柳老爷送一封拜帖。”
作为左良玉府上的幕僚,时常有各种各样的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或者给他送东西,或者投来拜帖,希望能够通过他和宁南伯搭上关系。
柳三更也都见怪不怪了。
之前也有人通过赛红娘给柳三更送过信,不过前几次赛红娘都是说同乡、朋友、亲戚之类的,像是今天这样,直接说收了人家的银子,给人家送信,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你个赛红娘倒是实诚,用老爷我的名号赚银子,还敢在老爷我面前说,不怕我打你的板子?”柳恩将茶盏?到嘴边,却没有急着喝。
赛红娘心中砰砰乱跳,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按照那个襄阳来的小哥儿教的说辞讲,“柳老爷是小的心中最为敬重的老爷,小的在柳老爷面前,自然该当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不敢编一个字的假话哄骗柳老爷。柳
老爷就是要打小人的板子,小人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听凭老爷处置。”
说话间,赛红娘将二两银子放在了茶桌上,紧跟着啪嗒一声跪倒在柳三更的面前。
柳三更只觉得赛红娘还是那个赛红娘,但今天这个,好像哪哪都一样。
开窍懂事,更惹人怜惜了。
他伸出脚抬起赛红娘的下巴,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能舍得二两银子,只为让你一个茶馆的小厮送封信,也算是大手笔了。说说吧,是哪里来的行商?”
赛红娘伸手把那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到那二两银子的旁边,脆声说道:“小人不识得字,但听那行商说是襄阳府一个叫什么标什么路的老爷,那名字好生奇怪,小人着实不记得了。”
襄阳府,什么标什么路?
莫不是路应标?!
柳三更一把抄起桌子上的那封信,先是仔细检查了密封,然后拿出把银质裁纸小刀,打开封口,取出了内里的信纸。
只大致扫了几眼,脸色已骤然变化了三下。
他腾的起身,迈步就要往外走,旋即又停下来,向着还跪在地上,努力酝酿楚楚可怜情绪的赛红娘,沉声说道:“你就在此间候着,哪都不要去,老爷马上还要回来!”
说完,他再也不停留,须臾之后,楼梯处响起了急促的踩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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