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长而敦实的漕船停靠在汉水的东岸。
因为载重不够,船身高出岸边许多,一张长长的木板从上面延伸下来,将随着江水轻轻晃动的潜船,与坚实的大地链接在了一起。
二三十个士卒,守在入口处。
这些士卒个个身姿挺拔,手持长枪、腰刀等武器,人人眼中带着杀气,注视着前方。
而在漕船上,还有更多身穿红色战袄、胸前斜挎着皮革武装带的火铳手,同样虎视眈眈的注视前方。
即便是抛开装备不谈,兵马司士卒的这个精神头,也比跑了一百多里,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路应标部下要强多了。
“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本职正待班师凯旋,不意竟在此处遇到了路将军,充分说明你我之间,缘分不浅啊。”
隔着漕船入口十来步远的地方,路应标看着从木板上走来的,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色澜衫,脚踩乌靴,手中捏着把折扇的韩复,差点都愣住了。
他和韩复总共就见过两次面,且每一次见面都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场景,还从来没有见过韩复这等打扮。
身为崇祯十年就跟着闯王打天下的老资历,路应标向来没有将这个长得跟白面书生似的前明千户放在眼里。
不过是前明混不下去,跑到顺朝这边来混口饭吃的破落户而已,有几把刷子又能怎地,也就是放在如今,早几年的话,不过是猪狗一样的东西,说杀就杀了。
虽然如今形势比人强,要坐他的船回京,但路应标也不愿意过分的倒架子。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交到孙顺手里,往前走了两步,笑骂道:“姓韩的,你娘的啥时候改行当秀才了?”
“出征之前老子去了趟眠月楼,发现咱们这些丘八,还是不如书生受姐儿欢迎,于是他娘的老子也搞了一套。老学家,咋说,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韩复轻摇折扇,露出扇面上清风眠月四个大字。
他脚步轻快,说话就已经来到了路应标跟前。
路应标见韩复神色如常,闭口不提西直街之事,一副想要放下成见,结交自己的样子,心中暗自佩服了一句这确实是个爷们之后,也同样带着笑道:“眠月楼的姐儿差点意思,改日哥哥带你到德安府见识见识,那里的娘们才
算够味。
实际上,路应标在德安府的时候,对白旺那些手下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表示德安府的姐儿还是不如京眠月楼的姐儿带劲,改天要带他们来襄京见识见识。
“好说好说。”韩复走上前来,亲热的把住路应标的手臂。
路应标虽然张狂、暴戾,但毕竟不是傻瓜,什么条件说什么话还是知道的,现在有求于姓韩的,自然不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
两人好似多年的老兄弟般,交流起各自探店的心得,说说笑笑之间,往漕船入口处走去。
看到这一幕,原本保持着戒备的轰天雷孙顺,白斑鼠赵秀等人,也都放心了下来,各自招呼起老兄弟们或是下马,或者带好东西,准备登船回京。
路应标本来的打算,是跟着老兄弟们一起上船,但这个时候,被韩复拉着,不由自主地来到漕船入口处。
那里左右各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兵马司士卒。
韩复把路应标让到前边,指点着这些人介绍道:“这几位都是敢于杀贼的好汉子,这位是第三局把总马大利,这位是第三局第二旗旗总何有田,这个小队长是罗长庚,这个是弓手队队正李松.....
韩复一一做起了介绍,每介绍到一人,那人就阴沉着脸,冷冷看向路应标,眼眸中似有杀气涌动。
路应标有些纳闷,这几个人里面职级最高的不过是个把总,剩下全是些什么旗总、小队长之类狗屁都不算的东西,不明白姓韩的为什么要把这些人介绍给自己。
但大家刚当上“兄弟”,路应标也不太好这么快就驳韩复的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冲这些人点点头。
同时莫名其妙有一种眼熟的感觉,仿佛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就在这时,韩复指着最后一个人说道:“这个是新勇司管教魏大胡子,大号叫做魏其烈。”
“嗯?”
望着眼前这位个头不高,但肌肉虬结,衣服下鼓鼓囊囊,看起来就颇为壮实的汉子,路应标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别的人他只是有着模模糊糊的印象,但眼前这位,他的大胡子,让他路应标一下子就想起了。
他是那天在西直街外的人!
不止是这个大胡子,还有刚才那些什么把总、旗总、队长之类的,都是那天在西直街外的人!
路应标心中咯噔一下,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他心中暗叫不妙,正想着往后退去,但身后的韩复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挤上了那块木板。
同时,耳边韩复的声音再度响起:“老学家请看上面,那一位叫做赵守财,那一位叫做王二狗,那一位叫做于满川,那一位叫做……………”
韩复再度不厌其烦的介绍了一遍之后,路应标只听笑声从自己的身后传开:“这些都是老掌家之前见过的老朋友!”
路应标浑身肌肉紧绷,伸手就去摸腰刀的刀把,手伸过去以后才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只手掌。
韩复的手掌!
“韩大人,你什么意思?”联想到最近河南、山东等地的事情,路应标也不敢太大声,害怕因此彻底激怒姓韩的,让他一刀把自己给剁了。
韩复继续挤着路应标往漕船上走,还是带着淡淡笑意的语气:“老学家不必惊慌,只不过是手下的兄弟气不过那日在西直街的事,老子也气不过,给老家一个下马威,吓你一吓而已。’
路应标没想到姓韩的居然会如此的实诚。
确切地说,从他今天看到姓韩的开始,这驴球日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他路应标都没有想到。
但这时听到姓韩的这么说,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
如果只是想扫一扫自己的脸面,给自己点气受,那咱老子也不是说不能忍。
只要他不要老子的命,那回到襄京以后,再慢慢收拾这驴球日的就是了。
那木板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路应标和韩复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岸边孙顺、赵秀等人的视线当中。
这个时候这两人才反应过来,老学家是孤身一人上的船,他们这些老兄弟都还没跟上呢!
一时想要赶紧跟上,一时又觉得不能?下老兄弟们不管。
正在犹豫间,入口处的木板已经被收了起来,那漕船竟然鼓起船帆,直接走了!
“唉,唉,唉!”轰天雷孙顺边是小跑,边是大喊道:“船怎么开走了,老子还没上船呢!”
“叫你娘的叫,你们是下一艘船。”魏大胡子挡在了孙顺面前。
孙顺看这个大胡子也有点眼熟,但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韩复也真是的,老家身边也没个人,你们他娘的怎地就开......”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
“啪!”
魏大胡子扬起手臂,啪的一巴掌扇在了孙顺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丝毫不留余力,孙顺只觉眼前一黑,冒起了朵朵金花,牙齿松动,嘴角有热乎黏稠的液体渗出,脸颊立时肿了起来,感觉到阵阵火辣的疼痛。
他下意识的捂着脸,有些发懵的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大胡子。
只见魏大胡子满是杀气的盯着自己,冷冷说道:“小婢养的狗东西,也敢直呼我家大人名讳,瞪什么眼,老子再听你狗叫一次,杀了你他娘的喂狗!”
见到这边的异动,赵秀等人正准备往这边赶。
忽然。
先前排在后头的那艘船开了过来,有一个老道扯着嗓子喊道:“襄京南营的弟兄,漕船载人有限,先到的先排队,守咱兵马司规矩的先上船,载满为止,没排上的话也不要紧,在此地等待,等咱们从京以后,再来带你
11]!"
这老道喊完,他身边的其他人也跟着大声重复起同样的话。
赵秀和几个南营的老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扯了扯白斑鼠的衣袖,低声说道:“赵哥,轰天雷嘴欠关咱啥事,咱先上船,有啥事回京再说。”
“对,赵哥咱先上去,晚了没位置就抓瞎了。”
事实上,不止白斑鼠赵秀一个人这么想,其他老兄弟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那个老道说的好听,排不上队的话,等他们到了京再来接大家。
但现在这是什么地方?
后头的左良玉和白旺狗脑子都打出来了,留在这里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相比较之下,轰天雷挨一巴掌都不叫事。
谁叫他自己嘴欠?
人总是会潜意识合理化自己行为的,很快,除了一小部分轰天雷死党之外,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第二艘船的入口,在兵马司士卒的指引之下,规规矩矩的排好了队。
而且,还给了赵秀特权,让他第一个上船。
这个过程中,也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这让大家愈发的觉得,轰天雷挨打纯属活该。
只不过兵马司的人,以漕船上已经满载兵马司士卒,位置不够为由,每艘船都只放很少一部分人上去,并且上去以后,立刻就会被带到不同的舱室。
导致即便是上了船的南营老兄弟们,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不知道到底上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其他老兄弟在哪里。
只能木然的接受兵马司的人指挥和安排。
这些漕船装了一艘就立刻发一艘,并不作停留。
由于是逆流而上,航速始终快不起来,一直到第三天上午,载着韩复和路应标等人的漕船,才抵达襄阳震华门外的汉水码头。
此时这座大顺政权起家的襄京城,早已戒严,昔日繁华热闹的汉水码头,这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处都是提前得到消息,在此处护卫的第二、第五战兵局的士卒。
整个码头充满着肃杀的感觉。
襄京防御使李之纲,府尹牛?、理刑朱梦庚(佐贰官),县令杨士科等留守在襄京的文官,这时全都齐刷刷的站在码头边,等待着迎接。
等到竖有京巡城兵马司提督韩大纛的漕船,缓缓靠岸之后。
码头上,忽然响起悠长的??声,原本静静肃立的第二、第五战兵局的士卒们,全都侧头看着那艘船,齐刷刷的提起手中的武器,竖立于胸前。
高喊道:
“万胜!”
“万胜!”
“万胜!”
而漕船上,那些整齐排列在船边,穿着红色战袄的火铳手们,也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鸟枪,砰砰砰对天放起了空炮!
一时之间,震华门外的汉水码头上,硝烟弥漫,长枪林立。
看到韩再兴班师凯旋的派头如此之大,再联想到几天前兵马司的人忽然回城,接管城防,宣布戒严的事情,李之纲、牛等人,这时都是脸色苍白,有些惴惴不安。
感觉兵马司还是那个兵马司,但韩再兴恐怕就不再是那个韩再兴了。
终于,一身文士打扮的韩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码头一众文官立刻迎了上去。
李之纲犹豫了一下,拱了拱手,叫了声:“韩......韩大人。”
“?,兵宪这是作甚,简直折煞我也。”韩复快步上前,扶住了李之纲的手臂。
见状,李之纲松了一口气。
在兵马司的人赶回来接管城防戒严之前,他已经收到了南阳府发来的塘报,知道河南等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连等同于河南巡抚的河南节度使都弃官逃遁了,其他的防御使、府尹、州、县令更不用说,要么是跑,要么是被杀。
加上白将军在左良玉那里吃了败仗,荆襄一带的形势骤然紧张。
李纲今天在来码头之前,其实是非常怕见到韩复以后,对方笑眯眯的来一句“借人头一用”的。
好在韩再兴虽然排场比之前大了不少,但暂时没看出来有要杀官造反的意思。
只是。
“咦?”
看到跟在韩复身后,脸色阴沉,两眼暴戾之色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路应标,李纲咦了一声,也上前拱了拱手:“路将军勤于王事,着实辛苦了些。”
路应标看都不看李之纲,走到韩复跟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着说道:“三日汉水漕船款待之情,路某没齿难忘,他日必当加倍奉还!”
路应标刚上韩复的贼船......漕船的时候,感觉还不错,但是很快,等到那个大胡子坐着快船赶上来以后,韩复就将他和那个大胡子放在了一个舱室里。
可想而知这三天吃了多少苦头!
要不是狗日的大胡子力气比牲口都大,他实在打不过,路应标早就恨不得将对方杀死千百遍了。
“呵呵。”韩复如同没有听出路应标言外之意般,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好说好说。”
李纲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过节,况且他连自己这个大顺防御使的官还能当多久都不知道,哪里敢冒然却调解这两位军爷的矛盾。
只当没看见般呵呵笑道:“得知大军班师凯旋,在下等已在眠月楼备下薄酒,为二位军爷接风洗尘。”
“哼。”路应标哼了一声,甩手就要走。
可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下属和老兄弟们都在后头的船上呢,怎么走?
“兵宪一番美意,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眠月楼离震华门不远,路将军同去小酌几杯,暂做歇息,等一等后面的兄弟,再回营不迟。”韩复还劝了起来。
不知道为啥,这三天的船坐下来,路应标现在是一听到韩复的声音,就莫名的烦躁。
只是他现在确实也没地方可去。
他为人狂躁、暴戾,在襄京城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人走路回去的话,他都怕被不知道哪个仇家给打死。
而韩复这小子虽然不地道,跟自己要手段,但更多的应该只是小人得志,为西直街之事出一口气。
真想杀自己的话,没道理在船上的时候不杀,到了京以后,当着李之纲等人的面再杀。
想到这里,路应标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下来。
到了眠月楼,满满一层楼,站满了环肥燕瘦,各种各样的姐儿,韩复严重怀疑,李大人把整个襄阳的妓女全都叫过来了。
看到这些姐儿,路应标脸色好看了一点,然而,就在喝酒的时候,王宗周忽然问起来,为何与路将军一起并肩作战的杨将军被打的那么惨,到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可路将军却能整建制的从左军阵前撤出来。
并且,从京山县到汉水有一百多里路,路将军带人走了一天,晚上还在中途宿营,就这样,左军都没有趁机来追杀。
他不太理解是为什么。
王宗周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都是暗示路应标和左良玉有些不得不说的勾当。
李之纲、牛?和杨士科他们,本来还不知道这个事情,这时听王宗周这么一说,全都不由自主地远离了路应标。
看向路应标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关键这个事情,路应标他自己也奇怪,他他娘的也不知道左良玉为什么放过了他。
这个时候想解释都找不出来合理的理由。
一来二去反而把自己给说急眼了。
他本来就一肚子的气,这时又见李纲等人看自己是那般眼神,更是火冒三丈,韩复还替路应标解释了几句,但也没有用。
路应标怒火中烧,直接将桌子给掀了。
一桌花酒,吃得不欢而散。
正好,后续的漕船也到了几艘,虽然因为船工操作不当,剩下的漕船搁浅,可能要明后天才能到齐,但路应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带着两百多个老兄弟,气冲冲的回了南营。
李之纲、牛?、朱梦庚等人,见到路应标这个样子,更加惶恐不安,等到路应标走后,本想把韩复拉过去议事,但谁知道韩复只是宽慰了李纲等人几句,说会找机会劝一劝路应标,然后就以军中事多为由,也带人离开了。
只留下李之纲等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当天晚上,襄京城内走水、喊杀、骚乱的声音响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上,顶着双熊猫眼,一看就整夜未睡的李纲,满脸焦急不安的找到韩复,把他拉到直房内,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哭丧着说道:“韩大人,反了,路应标反了,路应标真他娘的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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