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谁反了?”
“路应标!”
“路应标反了?"
“是啊是啊!”
“哦。”
哦?!
听着韩复的回答,李之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表情有所呆愣。
自己没有说清楚?
他快速把刚刚的对话,在脑海里面过了一遍。
发现自己说的很清楚,话语间并没有什么有歧义的地方。
可是,韩再兴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这是正常人听到有人谋反时候,会有的反应?
还是说韩再兴昨晚操劳过度,早上起得有点猛,脑子还不清醒,没听明白自己的话?
正在李之纲重新整理语言,准备开口,想要让韩复明白,过去一晚上襄京城里发生何等剧变的时候。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位身穿带有蓝白相间碎花图案的布裙,扎着麻花辫,大约十四五岁,做丫鬟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只铜盆走了进来。
她将铜盆放在房的木桌上后,又从门外另外一个丫鬟手里,接过毛巾、皂角、细盐、牙刷等洗漱物品。
那小丫鬟将这些东西都放好之后,脆生生的说道:“菊香伺候老爷洁面。”
说话的同时,那叫做菊香的小丫鬟,引导着韩复坐到桌前,然后用毛巾蘸着热水,温柔细致、动作娴熟的帮韩复做起了面部清洁的工作。
把旁边的李之纲,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中产之家,就已经算得上是日常了,并不稀奇,以韩再兴今时今日的地位,甚至都有些简朴了。
光他李之纲,早起伺候自己洗漱的丫头都有三四个了。
但关键这是哪儿?这是直房啊!
大家现在在讨论的是有人谋反的大事。
怎么这个小丫鬟连门也不敲就直不楞噔的闯了进来,这么没有规矩的吗?
就算是这个小丫鬟没有规矩,可是韩再兴为什么也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老夫是在和你讨论有人谋反的事情啊!
李之纲看着那个菊香,贴在韩再兴的身上,又用牙刷蘸着细盐,帮对方清理起了口腔,感觉整个人都要错乱了。
他在来之前,设想过韩复听到路应标谋反以后,无数种可能的反应,但没有一种反应是像现在这样的。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那个叫做菊香的丫头,尽心尽职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收拾起各种小玩意离开房间,并重新带上房门后,李纲扯开嘴角呵呵干笑了两声。
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是准备谈事情时的前置步骤。
“呵呵。”韩复也干笑了两声,目光望着被关上的房门,微笑着说道:“这丫头是我从拜香教手里救出来的,当初刚看到她的时候,干巴瘦小,黑不溜秋的蹲在地上,李大人,你猜她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李之纲其实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但还是配合着问了一句。
“说叫我买下她,她能给我生娃。才十四五岁的女娃娃,就要卖给人家生娃娃,你说说,这拜香教真他娘的是一帮畜生。”
韩复感慨了一番,然后才像是刚想起什么般问道:“对了,李大人刚才说什么来着?”
李纲表情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他娘的,合着刚才老夫说的话,你韩再兴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李纲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韩大人,南营将军路应标反了,谋反!造反!昨夜南城到处都是乱兵在烧杀抢掠,到处都走了水,街上全都是血迹!今日早晨起来,街上贴满了字条,上面皆是狂妄悖逆
之言。”
这一次李之纲说得无比详细,并且还从怀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放在了桌子上,又解释道:“这些都是本官幕僚,晨起之后在街上撕下来的。”
韩复将那些纸条一一展开,见到上面写着“杀贼报仇”“反顺归明”“奉天讨逆”等等字样。
将这些字条看完以后,韩复笑道:“李大人多虑了,北地消息传来之后,城中难免人心浮动,有人想要趁机作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若是说矮驴子那狗日的想要造反,我是决计不信。
“韩大人,这不是本官污蔑栽赃,实在是城中乱象,都是发源于南营左近,这些字条也都是以南城居多。”
顿了顿,李之纲继续说道:“况且,杨军爷和路应标一起出征,一起撤退,为何偏偏路应标能撤出来,杨军爷却被穷追猛打?左贼是什么人?恨我大顺之人入骨,如果没有点什么,他为何要放路应标一马?个中缘由,韩大人
不可不深思啊!”
李纲说完,韩复像是听进去了一样,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想了一会儿,韩复抬起头:“事情确实有点蹊跷,我也不明白左良玉为何独独放路应标一马,但路应标跟着咱永昌皇爷多少年了?向来忠心耿耿,说他要谋反,本官即便和他有嫌隙,也不太能相信。”
见韩复还是不相信,李纲心里那个急啊,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韩大人,我的韩大人,你就是太仁义了,总把人往好了想。想我大顺天子没败绩之前,直隶、河南、山东的官儿,哪一个不是忠臣孝子?等到永昌皇爷一
败,然后怎么样?全都反了他娘的!”
李之纲一着急,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
他又说道:“路应标又岂是什么孝子贤孙?他又如何反不得?韩大人是儒将,有君子之风,但路应标反迹昭彰,我等必须要当机立断,否则悔之晚矣啊!”
说到后面,李之纲是真的痛心疾首。
满襄京城谁不知道,路应标当初在西直街干的破事,他如此折辱兵马司,可韩再兴不仅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还一味为路应标说话,仁义确实是仁义,但他娘的仁义了。
虽然他李纲当的是大顺的官,但大顺将领是什么德性,他还能不知道?
韩再兴怎么还能傻乎乎的相信这帮人的操守呢!
李纲越想越急,都快要急死了。
“可能只是一小部分南营乱兵,趁机作乱,路将军本人应当绝无此意。”韩复还是一副无法全信的语气:“这样吧,我令兵马司士卒严加缉查,务必将这些兴风作浪之人找出来。同时,再派人加强防御使公署、府署、县署等处
防卫,防止不测。李大人若是有事,再速速派人与本官联系,本官定然可护得大人周全。”
看韩再兴还是不相信路应标要造反的样子,李纲也无可奈何。
他也没心思再聊得别的事情了,起身告辞,在兵马司士卒的严密护卫之下,失魂落魄的回了防御使公署。
外面阳光依旧,但李大人却觉得无比刺眼,有一种天马上就要塌了感觉。
直房内。
望着木桌上的字条,韩复脸上笑容一点点的消失。
路应标有没有造反他韩复还不知道么?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需要他造反。
并且还需要保证这个事情不能和自己扯上一丁点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联想到,路应标谋反之事和自己有任何联系。
这很重要。
非常非常他妈的重要!
否则的话,即便自己能够控制住襄阳城,也必然会遭受白旺、袁宗第等人的反扑,无法在这里站稳脚跟。
他现在既要推动着事情,沿着预设好的轨道发展,同时又要控制着力度和速度,免得引火上身,或者将来出现偏差。
这就像是在两个悬崖之间走钢丝,必须要足够的小心谨慎,才能够不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与之相对应的,如果能够抵达彼岸,那么回报将会无比的丰厚,他韩再兴将就此拥有煽动翅膀,影响历史走向,搅动天下大势的机会。
这是他自踏入襄阳城时起,就一直在小心谋划,耐性等待的机会。
现在,它终于要来了。
这时,窗外的天空中,片片乌云飘过,遮住了那冉冉升起的金乌,直房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极为暗淡。
"......"
韩复的脸孔慢慢的沉入到了阴影之中,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拉响座椅旁边的铜铃。
几乎就是同时,赵石斛推门走了进来。
光线在韩复的脸上一闪而过,又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关上门,赵石斛看了韩复一眼,只觉得韩大人面容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让他看不清楚细节。
他收回视线,垂手肃立。
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韩复嘴唇微动,吐出了三个字:“开始吧。
防御使署内。
李之纲、牛?、杨士科等人,相对而坐,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路应标可能造反的消息,让这几位京城的大佬们,心情都无比的沉重。
比听到永昌皇爷退出京师还要沉重。
这当然不是说他们有多么的忠于大顺王朝,而是路应标这样的军头可以反正,可以弃暗投明,因为人家手里有兵马,即便投到明廷,也还有可利用价值。
但他们这些人,属于是伪朝伪官,属于是明廷官府最为痛恨的那一批人,毫无利用价值,根本不存在反正这个选项,投降就是死。
尤其是路应标如果真的要造反的话,必然也是要拿他们几个的人头,向明廷表示诚意的。
这个道理,李之纲、牛?和杨士科全都明白。
“兵宪,路应标反迹已彰,可这韩提督还是不肯相信,这不是要坏了大事么!”牛?这一晚上着急上火,嘴角都起泡了。
杨士科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叹了口气道:“韩大人就是心太软,太善了,那路应标几次三番折辱他,可韩大人却依旧不计前嫌,派船接应路应标人马撤退,路上虽然有些不愉快,但还是全须全尾的把南营的人送了回来,对这
姓路的,可称是仁至义尽了。”
“谁成想,这是引狼入室啊!”李纲接过了话头。
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来,路应标这种人救他干嘛,让他死在汉水边好了。
有道是慈不掌兵,韩再兴心还是太软了些!
襄京府理刑官朱梦庚斟酌着说道:“几位大人,韩提督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路应标虽然狂妄悖逆,但他从......呃,入闯营多年,向来对我永昌皇爷忠心不贰,不至于说反就反了吧?”
“那左良玉为何偏偏放过路应标不打?这可是路应标昨日在眠月楼,亲口说的!”李纲立刻提出了疑问。
“这个,这个......”这个问题,朱梦庚当然回答不上来。
杨士科也说道:“况且,路应标出征之前,就因西直街之事被白将爷斥责,令其戴罪立功。这次路应标在京山县非但寸功未立,反而又有这等不清不楚之事,白将爷岂有不问罪的道理?光是这一点,路应标便有了十成造反的
理由!”
“这个,这个………………”
这个问题,朱梦庚还是回答不上来,只好表示:“杨大人说的亦是道理。”
经杨士科这么一提醒,李之纲也想起此事了。
本来从韩复那里回来之后,李之纲对于路应标到底是不是造反,要不要造反,还有些怀疑,但想到这个事情,他一点也不怀疑了。
李之纲对大顺军中的将领,能看上的并不多,而白旺白将军就是其中一个。
白旺治军极严,出征之时,士卒踩踏禾苗,都要斩首。本来以路应标在西直街犯下的事,就足够直接杀头以正军纪了,但大战在即,白旺选择了网开一面。
但那句戴罪立功,可不是说说而已。
以路应标这次的表现,事后白旺就算是不杀他的头,也必定要将其下狱治罪。
这个事情,他李之纲都能想到,没道理路应标会想不到。
杨士科方才说的没错,光凭此事,路应标也必然会反,不得不反!
“我等立刻联名向白将军报告此事,请白将军速发明令,令韩再兴将路应标拿下治罪!”李纲以吩咐而不是商量的口吻说道。
如果能在局势彻底崩坏之前,得到白将军明确的命令,那么韩复必然再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对路应标下手。
牛?、朱梦庚、杨士科等人都没有意见。
李之纲亲自操刀,很快就写好了一份揭帖,牛?等人看过之后,全都画押用印,表示完全同意这份揭帖上所写的内容。
吹干墨迹,密封之后,李之纲又拿出一面红色三角小旗,吩咐家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德安府,亲手交给白将军。
这面红色三角小旗是韩复给的,如今襄京戒严,六座城门全都关闭,没有这玩意任何人都出不去。
做完了这个事情之后,几人又商量起这段时间要严加防范,一有风吹草动,就往狮子旗坊跑,那边是兵马司的驻地,并且自从西直街之事后,狮子旗坊周围全都建起了街垒,安全相当的有保障。
等到中午,议完了事以后,襄京府尹牛?从防御使署出来,带着几个护卫沿着大北门街往城南走。
往日还算繁华的大北门街,这时行人断绝,大街两边几乎家家闭户,到处都是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
一路向南,等到过了十字街没多久,牛?忽然看到前方,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往路边的墙上张贴着什么。
“反贼!抓住那些反贼!”
“哪个驴球日的说老子是反贼?”
“老子放他娘的九曲十八弯的臭屁!”
南营,没有一本书的书房内,路应标破口大骂:“我日他李之纲祖宗十八代!李纲十八代祖宗从坟头爬出来造反,老子都不会造反!”
路应标最近有点烦,非常烦。
昨天从眠月楼回来以后,就一直和一帮子老兄弟们喝闷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结果没想到,今天晚间,他居然听说了李之纲等人,怀疑自己要造反的事!
刚才那一连串的脏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
在他的旁边,坐着的是今天中午刚刚回来的轰天雷孙顺。
孙顺一脚踩在板凳上,另外两只手在胸前不停地摸索着,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几只虱子,扔进嘴中,很快就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学家,白将爷那边,要如何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他娘的吃?仗的又不是咱老子一个人,要什么交代!”路应标因为激动,两颗眼珠子突突往外冒。
轰天雷望了老家一眼,淡淡的说道:“西直街的事,左良玉的事。”
西直街?左良玉?
路应标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轰天雷想要说什么了。
眸光霍然凝固,一张脸沉了下去。
过了半晌,路应标才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咱老子为皇爷卖了那么多年的命,白将爷不会不念着咱老子的情。”
“白将爷就算能饶老家不死,咱们老兄弟还有活路么?”
“就算白将爷也能饶咱们不死,可咱们老兄弟还有统兵的时候不?”
路应标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化,始终不发一言。
轰天雷问完这几句话之后,也不再说了,低头提起了虱子。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半晌,白斑鼠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进入这间书房,就嚷嚷道:“老学家,贴字条的反贼拿住了,就是他娘的咱南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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