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富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鞑子真能得了天下吗?”
“如今大顺、大明和大清这三方,如果只有一方能赢,以张将军观之,谁会赢?”韩复没有回答问题,反而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张文富又愣住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如果将来真有一日鞑子打过来,我张文富愿与韩大帅一起杀鞑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张文富又一脸不相信地问道:“韩大帅如此慷慨放我等回去,真的就没有其他要求?”
以张文富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韩再兴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军头,言语中也看不出半点对大顺的忠诚,他想要杀鞑子,保汉家江山应当是真的。
这一点,张文富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但姓韩的这么大公无私,一点附加的条款都不提,实在让他难以相信。
“当然有了。”韩复一点也没有隐瞒地笑道:“本官闻听郧西铁矿如今为当地一张姓豪族控制,那张氏族长名唤世昌公,乃是张将军之堂叔祖。郧西铁矿都是浅层矿,产量不小,郧阳府既然消化不了这许多铁,又何必舍近求
远,再销往他处?”
张文富皱着眉头说道:“韩帅的意思是,要买郧西张家的铁?”
“不错。张家每年向河南等地销多少铁料,本官照单全收。到河南什么价格,到襄京亦是什么价格,如此我兵马司不再缺铁,张家也能赚得多些银子,两相便利,皆大欢喜。”韩复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原先张家走私铁料,由于水路不通,大部分都是要翻山越岭走路,到邓州、南阳等地,运输成本还是相当高的。
而从夹河镇到襄阳,沿着汉水顺流而下,一两日就能到,运输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光是从这个上面,就能让张家多赚不少的银子。
韩再兴的这个提议,确实是诚意满满。
“只是这样吗?”张文富眉头还皱着,似乎有点不太理解。
郧西张家走私铁料,在郧阳府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虽然谁都知道这些铁料卖出去以后,可能会资敌,但根本禁绝不了。
上上下下都从里面拿了银子。
并且铁矿在穷山恶水之中,除非老爷们愿意下去挖矿,否则必然还是要依靠当地的氏族来控制。
这也是郧西张家,一直能够做着走私生意而不倒的原因。
大顺这边想要从郧西买铁,其实并不是韩再兴首创,之前甚至路应标和杨彦昌等将领,都偷偷从郧西买过。
只不过韩再兴如此优渥之条件,是此前并未有过的。
“只是这样。”韩复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当然了,必须要持续稳定的供应,亦不能以次充好。能做到这两样,本官有多少吃进多少。”
郧西铁矿之前向河南等地输铁,一年也就三万多斤的样子,这点量韩复还是很有信心吃下的。
就算是消化不掉,还可以想办法转手卖给左良玉他们。
还有南边的堵胤锡、何腾蛟正在编练乡勇,对铁料也有需求。北边河南等地,各路豪杰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应当也是需求的。
襄阳控扼汉水,地处天下之中,这个优势当然要利用起来。
当然了,这只是保底的选择,韩复主要想的还是,能够有稳定的铁料供应,先满足自身的需求。
至于价格的事情,韩复也并不着急,只要郧西张家习惯了将铁料装船送到襄阳就能赚到银子的生活,到时候,价格怎么样,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只要利润没有被压到比走私河南还要低的程度,他们会接受的。
看着张文富还是一时有些难以消化,韩复又微笑着说道:“要说还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张将军等人回去以后,郧阳诸公,荆门诸公问起将军客居襄京期间的情况时,能够说几句公道话,不抹黑我兵马司士卒,不称我兵马司
之人为贼,就是极好的了。如果还能念在这十几日交情的份上,为我兵马司说几句好话,那就是谢天谢地了。”
张文富又看了韩复两眼,然后低声吐出了一个字:“好。”
也不知道答应的是回去以后,要给兵马司两句公道话,还是给兵马司说两句好话。
不过对于韩复来说都无所谓了。
就咱兵马司这个情况,只要说的是公道话,那就好话。
况且张文富本就是被俘后放回之人,回到郧阳,还一个劲的说襄京兵马司的好话,说他韩再兴的好话,让郧阳诸公作何感想?
最要命的是,到时候还不是张文富一个人这么说,而是被放回之人,可能有多数都要这么说。
因此而产生的连锁反应,才是韩复真正想要看到的。
统战可是潜移默化,润物无数的技术活啊!
一楼的大堂内,丁树皮、王宗周、张全忠还有孙习劳几人,正绕着那个四方台转悠。
丁树皮仰着头把钉在两根朱漆大柱上的那副楹联念了一遍之后,向着张全忠说道:“拜教,韩大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张全忠还是那副道士的打扮,只是他没有马骑,是跟着战兵局的人走过来的,道袍从胸口往下几乎都湿透了,原先打理的极为整洁的一部山羊胡也被雨水打湿黏在了一起,额角还有几株杂草,严重有损张老道仙风道骨的形
象。
张全忠知道丁树皮跟着韩大人时间最长,听对方喊自己拜香教,也不敢生气,只是满脸堆笑道:“韩大人说将此处改造一番,等到青云楼重开的时候,我们宣教处的人,每日都在此说书,念报,以及讲评时事。”
襄阳是天下之中,而青云楼又是整个襄阳北城的中心,原先的时候,每天往来的各省旅客不计其数,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中心。
韩复打算将青云楼彻底的改造一番,利用一下这里消息汇聚集散的优势。
四方台原来是唱戏讲书用的,是青云楼招徕客人的手段。
以后戏还是要唱,书还是要讲,但主题要适当的变动一下,增加一点韩大帅剿匪救民的内容。
同时,韩复还计划,每天固定时间,由兵马司宣教处的宣教官来这里念报,以及讲评天下时事。
当前时代的人们,非常缺乏可靠的消息获取渠道,尤其是对于活动范围之外的消息,更是两眼一抹黑。
原先青云楼这里的客商,也会互相交换消息,但这些消息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并且在传递的过程中,不断的被传递者按照自己的理解修改,很多时候传到后面,早就面目全非了。
如今青云楼这里有可靠的消息发布,韩复感觉对于那些客商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反正听一听消息又不要钱,不听不听,听了没准就不白听了。
而兵马司的宣教官不仅要讲时事,还要进行点评,当然了,点评不是乱评,是按照韩复定下的调子来的。
韩复还打算试着办一下报纸,到时候每日还有读报的环节,青云楼也是报纸发行的一个据点。其实以这个时代的客观条件来说,报纸的发行量很难大起来,但没关系,只要能够由途径襄阳的这些客商,把报纸给带出去,韩复
相信,是能够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开来的。
宣教处不仅仅是对内宣教,也要对外宣教,潜移默化之中,引导舆论,影响思想。
明末的大变局,不是普通的改朝换代,而是亡天下,这一点其实在明末士大夫阶层当中,已经有了认知,但还不够深刻,尤其是还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韩复就是希望从青云楼这座四方台开始,建立起消息传播的链条,并且通过这个链条,祭出民族主义的大杀器。
顺道将来还能将满清入关以来那些屠城、剃发、圈地等等消息扩散一下,给我大清统治和接收政权的工作,上点强度。
能不能取得效果韩复还不知道,但可以试一试。
前几日韩复对提督府进行了小小的改制,中军现在主要分为三个职能部门,侍从室、文书室和参事室。王宗周是参事室主事,这个科室相当于兵马司的行政部门。
而丁树皮则成了侍从室主事,韩复将青云楼改造的事情,交给了他处理。
虽然丁树皮觉得宣教处的人在这里说书,讲评时事有点多此一举,但既然这个事情是韩大人定下来的,他自然也不会反对。
侧头对跟在后头的孙习劳道:“以后一楼大堂是茶座和散客吃饭的地方,二楼的是赌档,玩韩大人发明的那种叶子牌,叫......叫什么来着?”
孙习劳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见丁树皮卡壳,连忙说道:“叫襄阳五魁牌,博戏之时客官先行下注,由我青云楼荷官发两张底牌后,再行下注,然后再发五张公牌,依照点数和花色等情况决出输赢。每轮之后……………”
“这些丁爷都知道,丁爷刚才只是考考你。”丁树皮挥手打断了孙习劳的话。
丁爷不是吹,丁爷是真的知道。
韩大人搞出这个襄阳五魁牌之后,还拉着他和王宗周、赵石斛、朱贵他们一起玩过。
这襄阳五魁牌虽然规则略显得繁琐,但上手之后,确实很上头。
只是,丁树皮性情急躁,把把都孤注一掷,还喜欢和王宗周较劲,结果很是输了七八两银子。
收回思绪,丁树皮顺手摸了支忠义香塞在了嘴里,孙习劳连忙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递到了丁树皮的嘴边。
对于孙习劳的表现,丁树皮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三楼往上是雅间和客房,但暂时和你没关系。韩大人说了,今后一楼,二楼的楼面由你孙习劳主理,月饷按三两银子算。收支、采购、厨房等事另
有人负责。你就迎来送往,管好侍应生,解决一下纠纷啥的就可以了。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向提督府侍从室主事,也就是丁爷我报告就行了。”
孙习劳原先是跟着赵麦冬打理卷烟坊的事情,但卷烟坊工作相对简单,如今王来双就可以管的很好。
而且这次孙习劳在招待李纲等人的事情上,基本达成了韩复的目的,让韩大人很满意,因此就打算将孙习劳放出来练一练。
如果她能把青云楼打理好的话,今后卷烟销售,以及一些商业上的事情,就都交给孙习劳来负责。
“哎呀。”孙习劳一张胖脸上的肥肉瞬间荡漾开来,她拍着巴掌道:“奴家一定好好当差,管好一楼,二楼的差事,不叫韩大人劳心,不让丁,丁爷费心。”
“嗯。你先到各处看一看,这个叫啥,适应环......环境!”丁树皮又说了句从韩大人那里学来的词汇。
孙习劳转了一圈,来到后门处,打开那扇门,忽然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蹿了出来,孙习劳被吓得浑身肥肉一齐颤抖,差点摔掉。等她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以后,飞起一脚,踢在了黑狗身上,骂道:“你个畜生,狗眼不识泰山,
老娘现今是青云楼主理,你敢吓我,信不信老娘一句话叫来八个厨子,把你扒皮炖了吃了!”
那黑狗挨了一脚,也不敢反抗,呜咽叫了两声,慌不择路的跑到了大堂内。
孙习劳连忙去追,但她生得肥胖,哪里能够追得上。
那边,丁树皮又吩咐了几件事情之后,正站在窗户边吃忠义香,眼角余光见到一只黑狗夹着尾巴跑了过来。
“去,去!”丁树皮挥了挥手,想要把那只黑狗赶走。
那只黑狗虽然被挡住了去路,但更加不敢回头去面对那个庞然大物。见到对面那人并不十分的凶恶,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呜呜咽咽的叫了起来,两眼可怜巴巴。
“你娘的!”丁树皮看着那黑狗的眼神,然后低低骂了一声。
然后他快速的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之后,做贼般不发出一点动静地靠近那只黑狗,蹲下来,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你这狗瘦成这般模样,也是可怜。不过襄京城死了那许多人,你却没叫人家杀了吃了,说明命不该
绝。”
说着,丁树皮从口袋中摸出两条鲱鱼放在了掌心。
那只瘦骨嶙峋的黑狗,嗅到肉香味,小心翼翼的凑过来,然后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丁树皮右手托着鲱鱼,左手在那黑狗的头上摸了摸,眼眸中竟流露出温柔的色彩。
就在这时,伴随着吨吨吨地动山摇般的声音,孙习劳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了丁树皮的眼前。
“小畜生......”孙习劳刚骂了这么一声,就见到那只黑狗,正摇着尾巴,欢快的吃着丁树皮手里的东西。
孙习劳愣了一下,原本狰狞的脸部线条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哎哟,好可怜的狗儿,怎地瘦成这样,看得奴家心都碎了。”
五楼的凌云阁内,韩复把张文富送走之后,又把军情局的韩文叫了上来。
“大人。”韩文垂手弯腰立在韩复跟前,低声说道:“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已经在荆门州的俘虏中,发展了七个线人。其中四个是直属张文富的乡兵,一个是黑风寨的,还有两个则是周安的手下,这次都将作为被释放的俘
房,和张文富周穗安等人一起回去。”
其实本来军情局发展的线人远远不止这七个,但韩文他们发展的太好了,以至于原本答应做线人的那些俘虏要求留在兵马司,为韩大人效力,不愿意再回去了。
也得亏韩大人没有再留张文富他们住一段时间,否则的话,韩文估计人数还会再少几个。
韩复也知道这个事情,说道:“本官不是要他们回去搞策反,这七个人够用了。”
“是。”韩文应了一声,又道:“其实若不是有些俘虏在郧阳,荆门等地有家室,恐怕张文富这次根本带不走几个人回去。”
韩复点了点头,自己优待俘虏的政策,以及实际亲眼看到兵马司是个什么情况之后,这里的生活和待遇,对于荆襄一带大部分士兵,都是有很强的吸引力的。
那些俘虏里面,大部分都想要留在襄阳,留在兵马司,他并不意外。
“本官已经和张将军达成了协议,荆门州方向,双方还会保持交战的状态,但是西线的郧阳府方向,暂时并不会有大的战事。”
韩复拿出那只印有繁复花纹图案的银制卷烟盒,却没有打开,只是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敲击。
想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现在可能的威胁有两处,一个是白将军对我等的态度,这个方面,李大人和杨大人已经同意联署,为本官平乱之事请功,等于是向白将军表明态度,此事暂时应该无忧。另外一个则是谷城县的冯
养珠,听闻襄京之乱后,有些蠢蠢欲动。”
韩文赞同道:“冯养珠手中还有一千多兵马,又地处郧阳和襄京之中,如果他倒向明廷的话,我襄京将再无宁日。”
“是这个道理,因此下一阶段军情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发展和渗透冯养珠手下的人马。”韩复手指停止了敲击,眸光闪烁,沉声说道:“谷城县位置太过重要,必须掌握于我兵马司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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