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文青病。
总喜欢瞎想一些没有用的事。
这篇小说就是这样胡思乱想出来的。
它的灵感最初来自一篇主题为“我的艺术故事”的征文稿,当时写得挺用心的,投给了一家杂志,结果没选上。
想想也是,这种病病歪歪、孤芳自赏的文字,在这个时代大概不太吃香。
但我又觉得可惜,既然写都写了,那就别浪费。
干脆拿来当小说的引子,把故事也一起写出来。
正好有个一直在我脑子里转的角色??一个天才钢琴少年
我就让他去试,去弹,去赢,也去失败。去把那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一点点摸索出来。
如果你愿意读,那太好了。
下面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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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想起“艺术”这个词时,童年电影和书中那些癫狂、不被理解的艺术家形象便浮现脑海。
他们恃才傲物,睥睨世俗。面对这类特立独行者及其令人费解的创作,普罗大众的态度往往是撕裂的:
一面可能带着附庸风雅的心态去追捧、迎合;另一面,心底深处又难免对这些看似混乱、不可理喻甚至荒谬的行为与产物,升起深刻的叩问。
它们真能匹配艺术那所谓神圣的光环吗?艺术到底是什么?这个疑问像一根刺,长久地扎在我心里。
这怀疑之刺,不仅刺向那些特立独行的人,也刺向每个试图理解却常感无力的灵魂??包括我自己。
这份弥漫的困惑与探寻,成为我艺术故事最初的底色。
童年客厅的正中央,矗立着父亲那套气派的音响设备,与之形成微妙对比的,是旁边唱片架上那寥落的收藏,统共不过十几张唱片。
它们大多是些封面素雅的“入门古典乐选集”,或是印着旗袍女郎封面的老香港歌谣。
然而,正是这屈指可数的十几张黑色圆盘,构成了我最初也最私密的音乐王国。
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让唱针滑过它们细密的纹路,如同反复临摹一幅珍爱的地图。
直到今天,那些旋律的每一次起伏转折,甚至唱针摩擦带来的细微杂音,都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我的听觉记忆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照料唱片是母亲的职责。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从护套里取出唱片,双手捧着边缘,不让指尖触碰细纹,轻轻置于唱盘上。
随后用小毛刷拂去唱针的微尘,再缓缓将唱针落下。
唱片转完,她用微型吸尘器吸一遍,拿绒布仔细擦净,收进护套,放回架上原位。
母亲总是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父亲教的这套流程,眯起眼睛,屏息凝神。
而我,总爱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这一连串动作。
直到唱片归位,母亲才会转向我,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在她专注得近乎神圣的神情里,在那双小心翼翼捧起黑色圆盘的手中,我朦胧觉得,她擦拭的或许并非冰冷的塑胶本身,而是某个封存在玻璃瓶中的、孱弱易逝的魂灵。
一件需要如此虔诚对待的易碎之物。
在父亲有限的收藏中,肖邦的钢琴协奏曲是我的至爱。
里面有两个版本:李云迪与鲁宾斯坦。
更年轻的时候,我根本无法分辨两者音乐的区别。
只记得鲁宾斯坦录制的那个版本,或许因为录制的年代太过久远,交响乐团和钢琴的声音总带点沙哑的微鸣声。
那时的我,固执地将其视为一种缺憾,一种对完美旋律的磨损。
而我更钟爱李云迪的那个版本。
他的音色格外清冽透亮,带着一种”银瓶乍破水浆迸溅般“的脆响与生命力,在我听来,堪称完美。
我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喜欢听古典音乐了。
爱听的理由最开始有两点:一是唱片护套格外漂亮,二是我周围喜欢听古典乐独我一个。
这委实令我激动不已。我知晓了周围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世界!
这就好比惟独我一个人被允许进入秘密的花园一样。
对我来说,听肖邦的钢琴协奏曲无疑是把自己推上了更高的人生阶梯。
况且又是优美的音乐。起初听起来似乎故弄玄虚、卖弄技巧,总体上有些杂乱无章,但听过几遍之后,那音乐开始在我的意识中一点点聚拢起来,恰如原本模糊的图像逐渐成形。
每当我闭目凝神之时,便可以看见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涡。
一个漩涡生成后,又派生出另一个漩涡,另一漩涡又同别的漩涡合在一起。
那些漩涡当然是现在才这样想的,具有观念的、抽象的性质。
我很想把如此漩涡的存在设法讲给其他人听,但那并非可以用日常语言向别人阐述的东西,要想准确表达必须使用别的不同的语言,而自己尚不知晓那种语言。
并且,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如此感觉到的是否具有说出口传达给别人的价值。
以前听唱片的感觉我都已经忘了。
我记得的只是色彩绚丽的护套和那唱片的重量。唱片沉甸甸的重得出奇,且厚敦敦的。
我也曾尝试将心中翻腾的旋律漩涡,向朋友同学描摹一二。
然而,迎接我的常是茫然或礼貌的敷衍。
那眼神,分明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打量异域奇珍,好奇之下是难以逾越的理解鸿沟,甚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渐渐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拥有,或愿意拥有,感受那脆弱魂灵震颤的感官。
许多人安然栖身于既定的疆域,以现实的标尺丈量一切,视艺术为无用的矫饰或待价而沽的奢侈品,骨子里浸透着对超越性体验的疏离与不解。
这种交流的挫败感,与其说源于他们的不解,不如说它像一面镜子,猝然照见我深藏的恐惧??我远比自认的更畏惧世人的眼光,畏惧在这疆域之外点燃星火的徒劳,更畏惧那审视目光对我珍视之物的无声消解。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矛盾而怯懦的集合体:
一面自诩精神贵族,怀抱着旁人难以触及的艺术花园秘钥;一面却如惊弓之鸟,在他人目光的审视下瑟缩不前。
纵使在琴键上反复磨砺无数曲目,我几乎从不将它们呈现于人前。
我恐惧的,远不止技艺的瑕疵本身;我更恐惧的是,那精心构筑的旋律堡垒、那由颤抖灵魂共鸣而生的艺术瞬间,被置于这现实的旷野之上,暴露在实用主义的冷风或世故的讪笑中。
我害怕那“不完美”的微光。
那蕴藏着生命温度的震颤。
会被惯常的耳朵误读为笨拙,被功利的心肠贬斥为无益。
与其让心中的圣殿被贴上“装腔作势”的标签,在世俗的喧嚣里沉浮,我宁可被彻底放逐,做一个自暴自弃的、无可救药的俗人。
至少,这保全了花园围墙内的完整与尊严。
对艺术的理解,原非凝固的雕像,它随生命之流悄然塑形。
某次偶然,得见鲁宾斯坦暮年演奏的影像。具体的音符早已淡去,唯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上,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沉入骨髓的沉醉,如烙印般刻入眼底。
这与记忆中他盛年时的炽烈激昂判若云泥。
就在那一刻,某种执念轰然瓦解。
我猝然看清:艺术残酷而迷人的本质,正在于它诞生于血肉之躯的颤抖与灵魂的共鸣,而非冰冷的、机械的精准。
那曾被年少耳朵厌弃的“沙哑微鸣”,此刻显露出它的本相??非关技艺的缺憾,而是光阴在声音肌理上犁出的深痕,是生命在与乐器角力时,无法抑制的喘息与搏动。
正是这“不完美”,撕开了完美的茧壳,让音乐得以呼吸,拥有了灼烫的生命。
这份对艺术生命本质的领悟,像一束强光,骤然照亮了长久盘踞于我心的幽暗。
它击碎了年少时对“完美”的虚妄执念,让我得以拥抱那沙哑微鸣中的灼热温度。
然而,这束光在照亮艺术源头的血肉震颤之时,也无情地照见了横亘在个体体验与外部世界之间那道更幽深、更冰冷的鸿沟。
沟通的绝对困境。
我骤然看清:我脑海中的旋律漩涡,母亲指尖下被呵护的脆弱魂灵,鲁宾斯坦皱纹里深埋的沉醉……这些最核心、最震撼的艺术体验,因其诞生于最私密的生命震颤与灵魂共鸣,本质上便是一座座无法共享的孤岛。
它们璀璨夺目,却注定囚禁于感受者的意识深海。
尝试用日常语言之桥连接这些孤岛,无异于用粗糙的布匹去擦拭一件稀世的水晶。
不仅无法令其生辉,反可能留下更深的划痕,带来更深的挫败与疏离。
这领悟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沉的绝望。
它不仅仅在于无法让别人理解你的秘密花园,更在于,当你在孤岛上独自凝视那些漩涡的瑰丽、触碰那魂灵的脆弱时,内心深处那根怀疑的刺,会以加倍的力道刺痛自己:
我所感受到的这一切惊心动魄的美与真,是否终究只是自我陶醉的幻影?
它果真具有那被世人供奉的神圣光环下的价值吗?
于是,所有的痛苦找到了它的源头。
我早已洞悉那沟通的深渊不可逾越。
日常语言注定无法承载旋律的漩涡,无法传递唱片下那孱弱魂灵的震颤,更无力抵御荒原上实用主义的寒风。
这份彻骨的清醒,像冰冷的玻璃,将我与我渴望抵达的世界无情隔开。
然而,灵魂深处那擦拭的冲动,却从未熄灭。手指依然会抚过唱片,如同母亲当年呵护那易逝的精魂;
意识依然会追逐着旋律的漩涡,试图描摹那无形的图景;唇舌依然会笨拙地编织词句,明知它们将在空气中碎裂,却仍渴望在荒原投下一粒星火的微光。
这永恒的悖论,这清醒下的徒劳与不息的本能,并非一枚勋章,而是刻入骨髓的印记。
它无声地质问,也无声地确证:
那试图触碰、传递、呵护不可言说之物的冲动本身,或许就是艺术最私密也最顽固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