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舟的视线死死指尖钉在自己的双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紧致光滑,透着健康的血色。
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圆润,没有那些经年累月、深入肌理的厚茧。
不是幻觉。
他颤抖着,近乎神经质地活动着每一根手指。
五指有力地张开,再紧紧攥成拳,感受着指关节顺畅无阻的摩擦和肌肉充满弹性的收缩。
旋转手腕,灵活得不可思议,没有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滞涩感。
他下意识地模拟着八度跳跃的姿势,想象着指腹稳稳压在琴键两端。
传递力量的感觉??轻盈!迅捷!毫无负担!
“灵活!有力!”
这不是那副被伤病和苦难蹂躏了十年、布满生活磨砺粗糙痕迹、最终在病痛中僵硬变形的手!
这不是那副只能无力地触碰收音机按钮、再也无法唤醒黑白键的手!
一股巨大到难以言喻的狂喜,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强烈的冲击让他瞬间窒息,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呼啸。
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弥漫开来,这细微的痛感才勉强将他从濒临失控的狂喜边缘拉回。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窗外,夏日的骄阳正烈,将空气炙烤得微微扭曲,蝉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构成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喧闹又生机勃勃的背景音。
这里是他的高中宿舍!2010年7月15日,下午2点37分!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个廉价的电子闹钟,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他的掌心,屏幕幽蓝的光清晰地映照出那串改变命运的数字:2010年7月15日,14:37。
2010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狂喜的浪潮冲开!距离那场将他打入地狱深渊的关键比赛。
令他功败垂成的赛事??还有整整五年!
距离下一届肖赛,那古典音乐界至高无上的圣殿之门再次开启的时刻,还有整整五年的黄金时间!
五年!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
足够他弥补所有的遗憾,从一开始就做正确的事情。
避开前世那些致命的陷阱,将那伤病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
更足够他将前世的失败,连同那十年的沉沦与屈辱,彻底碾碎成齑粉,踩在脚下!
狂喜的浪潮渐渐退去,沉淀下来的,是比岩浆更滚烫、比钢铁更坚硬的决绝。
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化作了最炽热、最纯粹的燃料,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
“肖赛…”
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滚烫温度。
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砸在他新生的心脏上。
他闭上眼。
耳畔响起的,是那决定命运、却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最后一个和弦!
随之而来的,是前世观众席的叹息、评委的摇头、以及右手腕骨碎裂般的剧痛和彻底崩塌的世界!
这一世不会重演。
再睁开眼时,那双属于十五岁少年的清澈眼眸里,所有的迷茫、青涩、甚至残留的狂喜都已褪去。
沉淀下的,是前世三十载岁月赋予的沧桑沉淀,以及一种不容置疑、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
他站起身,脚步沉稳地走出宿舍门口,来到走廊的角落。
那里,静默地矗立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是学校琴房淘汰下来的练习琴,音色平平无奇。
高音区甚至有些干涩,键感更是沉重滞涩,按下去需要比演奏级三角琴多出几分力气。
前世心高气傲、他对这架“破车”嗤之以鼻。
觉得用它练琴简直是折磨,是对自己天赋的亵渎。
但现在,这架蒙尘的旧琴,在他眼中却焕发出截然不同的光彩。
它不再是一件破旧的器具,而是通向梦想圣殿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是命运赐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最初的战场。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尘埃、阳光和旧木头的干燥气息。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轻轻拂去琴盖边缘的灰尘。
然后,他缓缓掀开了厚重的琴盖。铰链发出轻微的、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更多的积尘在骤然涌入的光线中如同金色的微尘,欢快地升腾、舞动。
他在琴凳上坐下。身体自然而然地调整到一个最完美、最放松,同时又能最大限度调动力量的坐姿。
脊背挺直如松,肩膀自然下沉,手臂悬垂的角度,手腕的高度,指尖触键前的预备姿态……
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带着前世千锤百炼、刻入骨髓的烙印,严谨得近乎苛刻。
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重生带来的、融入本能的习惯。
他没有选择任何一首炫技的练习曲去试探这双手的极限。
那些《革命》、《冬风》、《大海》……它们还在未来的计划表上,需要更精密的准备。
此刻,他需要的是倾诉,是确认,是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话。
修长、健康、充满力量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十五岁面容截然不符的沉稳与沧桑感,轻轻落在了有些泛黄的黑白琴键上。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颤。
第一个音符,如同悄然滴落深潭的水珠,在寂静的宿舍里漾开。
随即,一串连贯、柔美而深沉的旋律流淌而出??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作品9之2》。
简单吗?
从技巧的复杂度来看,对于追求极限速度与力度的技术流来说,或许是的。
它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跑动,没有雷霆万钧的和弦轰鸣。
但此刻从江临舟指尖流淌出来的,早已超越了音符本身的排列组合。
那旋律,被一层深邃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底色浸染着。
每一个悠长的乐句都仿佛承载着十年沉沦的灰烬,沉重而压抑。
然而,在这如浓稠夜色般沉静的忧伤深处,又悄然孕育着、挣扎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那是新生的悸动,是破土而出的、极其顽强的希望。
如同在漫长的极夜尽头,终于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光,虽然微弱,却蕴含着无法阻挡的生命力。
它藏在旋律微妙的起伏转折中,藏在某个和弦意外的温暖解决里。
他处理得炉火纯青,仿佛乐曲本身在自由地呼吸。
乐句的延长与紧缩,并非炫技,而是情感的自然流动,是心跳的律动。
每一个和弦落下,共鸣在琴箱里回荡,都仿佛不是在敲击木头和钢丝,而是在叩击灵魂深处尘封已久的故事匣子,发出悠远而震颤的回响。
这不是技巧的炫耀,这是生命体验的倾泻!
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轮廓。
少年清瘦的身体包裹在普通的校服里,坐在陈旧的、甚至有些寒酸的立式钢琴前。
然而,他那双落在琴键上的手,那沉浸在音乐中的神情,却仿佛承载着一个饱经沧桑、历经轮回的灵魂。
在这简陋得近乎朴素的宿舍琴房里,他用重获新生的指尖,奏响了重生征途上的第一个、注定将震撼灵魂的音符。
琴声并不洪亮,甚至有些闷哑,受限于钢琴本身的品质。
但它奇异地穿透了窗外嘶鸣不止的蝉声,穿透了夏日午后的燥热空气,在寂静的宿舍走廊里幽幽地回荡开去,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原本只是例行巡查的宿管阿姨,脚步猛地一顿。
她手里还拿着记录本,脸上却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讶异。
甚至带着一丝困惑。她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这琴声……旋律是熟悉的肖邦夜曲,但感觉……感觉却和以前那个总是心不在焉、弹得浮皮潦草、被老师摇头的江临舟,完全不一样了?
这琴声里,有一种让她这个门外汉都感到心头沉甸甸、又隐隐发热的东西。
琴凳上的少年,对悄然驻足的身影浑然不觉。
他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整个人都沉入了由自己指尖创造出的、那片交织着无边痛苦与新生救赎的音乐海洋之中。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架旧钢琴,以及琴声中奔腾不息的情感洪流。
一个无比清晰、如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用生命刻下的誓言,伴随着每一个跳动的音符,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无声地、却又无比震撼地宣告着:
“肖赛冠军…这一次,我必拿下!”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如火,毫无保留地照耀着这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起点。
而一场在黑白琴键上谱写传奇的征途,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