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克生再次醒来。
脖子一天被砍了两次,转一下就疼。
醒了醒神,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柴房,躺在一堆麦草上。
身子不便动弹,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双手被捆在后背。
透过门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
已经夕阳西下了。
这是一间依托东墙建的柴房。
王大锤他们换了地方,之前的院子,东侧没有柴房。
许克生十分遗憾,就差几步,身体再好一点就逃出生天了。
韩二柱、韩五云肯定已经死了。
如果没有其他同伙,这里就是余大更、王大锤两个人。
希望如此吧!
人少一些,更好对付。
王大锤武功高强,韩氏兄弟、余大更都听他的。
许克生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王大锤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个要犯。
外面有人走过来。
柴门被打开了。
是王大锤,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拿着一个窝头,端着一碗水。
他上前两步,蹲下身子解开了许克生双手的绳子。
“吃饭吧。”
他将窝头,水递了过去。
许克生接过窝头,吃了两口就喷的难受。
急忙喝了一口水,不由地皱眉,
“怎么是生水?”
但是他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着水将窝头吃了下去。
不知道后续怎么样,保存体力为先。
王大锤没急着走,而是盘腿坐下,
“韩二柱疯了,是你下的毒?”
“你要替韩氏兄弟报仇?”许克生靠在墙上反问道。
“我只对毒感兴趣。”王大锤摇摇头。
他又补充道:
“我和他们不一样。”
许克生看看他,没有说话。
你们都是绑匪,就别搞什么歧视链了。
“毒药方便说吗?我可以给你准备好吃的。”
“你现在放了我,就给你方子。”许克生淡然道。
“最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远离京城,不用给老朱家看病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对我?”许克生皱眉道。
老子的命运该由自己决定,而不是由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决定。
“你父母不在了,也没结婚,去哪里不是生活?送你去的地方也很不错,你凭医术都活的很滋润。你给朱重八看病,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王大锤自顾自地说着。
“你应该加一句话。”许克生笑了,这味儿太熟悉了。
“加……………加什么?"
“这都是为你好!”许克生揶揄道。
王大锤忍不住也笑了,“你不该给皇室看病。”
“这是我能左右的吗?”
“所以我帮你啊!”王大锤促狭道。
许克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
“你是哪个大案的幸存者?”
王大锤脸色瞬间变了,目光变得冰冷,如刀锋一般盯着许克生。
许克生知道自己猜对了,自顾自地说道:
“空印案?过去十五六年了,太早了,那个时候你只是幼儿,不可能有逃命的机会。”
“郭恒案?才过去五六年,你们没机会在京城建立这么稳固的势力。”
那王大锤他们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你们是胡惟庸案的犯官家属。”
王大锤看着他,良久才叹道,
“你很聪明!”
许克生心中叹息,没想到竟然是这群人。
他们和老朱家血海深仇,自己遭了池鱼之殃。
“你是谁的家人?”许克生试探道。
王大锤没有隐瞒:
“先考曾是中书省的考功郎,冤案爆发后他也遇害了。”
“他只是兢兢业业的小官员,与世无争,只因为他的衙门属于中书省,他就被害了。”
“还有我的母亲,我的两个弟弟。”
王大锤平淡地说着往事。
但是许克生感受到他的愤懑,还有他的忧伤。
王大锤突然不说了,站起了身。
许克生看着他清秀的模样,不理解为何嗓音这么难听。
王大锤围着汗巾,看不见脖子,但是他的五官不像是受过伤的。
王大锤瞪了他一眼,不悦道:
“看什么看?”
说着话,他上前就要将许克生重新绑上。
许克生皱眉道:
“我夜里上厕所怎么办?”
王大锤愣了一下,起身出去了。
许克生又问道:
“为何叫你大锤?考功郎的孩子不会是这个名字。”
“船找到了就送你走。”王大锤关上门走开了。
许克生注意到他的右侧后腰挂着一柄骨朵,两尺长的锤柄,拳头大的八楞紫金锤头。
许克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柴草上躺平。
王大锤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是有人告诉他的,还是他费心自己查的呢?
他们又是何时盯上了自己?
难道就是元宵节进宫的当天吗?
王大锤很快又回来了,牵着一条黄色细犬。
许克生看了它的外形,头长狭窄,四肢修长有力,这是一种凶猛的猎犬。
他将狗放在离许克生不远的地方,轻轻拍了拍狗头,
“阿黄,蹲下!”
又指着许克生道:
“看着他!”
黄狗似乎听懂了,眼睛盯上了许克生。
他又警告许克生道:
“别出柴房,别大叫,不然黄会咬死你的。它可是猎犬,能追着野猪咬。”
王大锤走了。
柴房里一人一狗。
许克生试探着动了一下,阿黄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许克生开心地笑了,真是一条好狗,十分灵敏。
但是!
用一条狗去看守一名兽医,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许克生缓缓坐起身,又改为蹲着,右脚暗中用力蹬着地。
他的动作刻意做的有些大。
阿黄被惊动了,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嘴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许克生低着头,尽量不去看它的眼睛,动作幅度却越来越大。
黄狗慢慢凑近,嘴里威胁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他凑近的时候,许克生上前凑了过去,右手迅速扣住了黄狗的脖子,左手按住了狗的脑门,双手合力压的极低。
黄狗受到了惊吓,嗓子被扣住了,叫不出来;
想后退,脑袋却被按住了。
黄狗的前爪用力创地,许克生虽然担心惊动了外面的人,但是事到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许克生的右手抓住狗颈部的皮毛,左手开始温柔地抚摸狗的颈部。
并在它的耳边轻声低语,声音低沉、缓慢:
“阿黄乖......没事............好啦………………"
阿黄渐渐安静下来,许克生的右手也随之慢慢放松了一些。
等阿黄后腿坐下,许克生冒险松开了右手。
双手并用,左手轻轻抚摸颈部,右手挠挠它的下巴。
终于,阿黄舒服地躺下,露出了肚皮。
许克生露出了笑容,赢得了阿黄的充分信任。
挠了一会狗肚皮,许克生停手了,握住了狗的右前爪,抬起来,仔细审视。
他早就看到了,狗的右前爪有一个脓包。
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过这里是柴房。
他捡起一头尖的小树枝,在脓包上轻轻一划。
狗疼的低声“鸣”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有些委屈地看看许克生。
许克生轻轻抚摸它的颈部,阿黄再次乖巧地趴下了,吐着大舌头。
许克生顾不上脏,将脓包挤开净,然后从中缓缓拔出一根长长的木刺。
阿黄疼的哆嗦,但是它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处理,
看的出来,它的眼神充满感激。
许克生不由地心生感慨。
你给它疗伤,它感激你。
医患关系多么简单!
这就是自己喜欢兽医的缘故。
为了奖励它的配合,许克生又拍了它的脖子,后背。
一炷香的时间,一人一狗已经很熟络了。
阿黄甚至躺下,露出肚子,许克生配合地上手挠了挠。
之后,许克生百无聊赖,就用绳子把自己的双脚捆上,引导阿黄用嘴解开。
做的好,就多几下。
阿黄很机灵,没多会就能配合他解开绳子了。
暮色沉沉。
外面传来了动静,阿黄竖起了耳朵。
余大更从外面回来了。
许克生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余大更说起了外面的情况,
“街上四处都是锦衣卫的番子,还有应天府的衙役,他们要掘地三尺找到这个人。”
“明天我出去联系船。”是王大锤粗粝的嗓音。
“就咱们两个,其他兄弟进不来。我担心被子找到这里,杀了吧!埋这个院子挺好的。”
“他没作恶!杀了他,大家伙和那姓朱的有什么区别?”王大锤的声音有些恼怒。
“可是他害死了韩氏兄弟,想想韩二柱发狂的样子,我都渗的慌。”
“他们本就该死!”
“你......”余大更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
许克生有些意外,没想到王大锤做事还有底线,和韩氏兄弟他们有很大差别。
想不通这种人怎么和韩氏兄弟混在一起的。
夜色渐渐浸透了京城。
王大锤临睡前进来将许克生绑上了,依然将双手捆在后面。
他很奸诈,绑的不是手腕,而是小臂,即便柔韧性再好也无法挣脱。
王大锤又逗了逗狗。
许克生缓缓道:
“百姓经历了太久的战火,现在人心思定,你们造反不会得民心的。”
王大锤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屑道:
“你懂什么?造反不需要谁支持,兵强马壮即可。”
许克生忍不住笑道:
“你们是兵强,还是马壮?”
王大锤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许克生靠在墙上,挑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问道:
“韩氏兄弟杀害那么多无辜的旅人,你今天禁锢了无辜的我,你们这种人造反成功了又能怎么样?改变了什么?”
王大锤没有理会,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站住了,回头深深地看了许克生一眼,
“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要妄加评论。
他关上门,在外扣上。
许克生苦笑着摇摇头,都将我捆成粽子了,还是这么小心。
很快,听到王大锤进了主屋,关了房门,主屋的灯光很快熄灭了。
谨身殿暖阁。
朱元璋坐在上首,在听蒋琳的禀报。
“陛下,经过审讯,太仆寺的兽医王博士、赵员外等人,和绑架案无关。但是他们设局敲诈,臣已经将他们移送给了刑部衙门。”
“太仆寺的兽医博士?怎么如此下作?”朱元璋皱眉道。
“赵员外有一头牛得了重病,没救了,他们就想藉此敲诈一笔钱,弥补损失。”
朱元璋冷哼一声,
“他们是第一次这么干吗?未必吧!传旨刑部,要严加讯问。”
放下敲诈的小案子,他又问道:
“现在还没有线索吗?”
蒋的脸色有些难看,壮硕的身子弓的更低了,
“陛下,只有一条线索,就是白天有人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人进了许相公的家,取走了一些东西。”
“哦?取走了什么?”
“陛下,据许克生的三叔周三柱检查,少了医疗包,还有一罐金创药。”
“哦。”朱元璋微微颔首,“难道是绑他去治病的?”
“陛下,有这种可能。”
“还有什么发现?"
“周三柱说,许相公提醒过他,别动那罐金创药,说是不能轻用。”
朱元璋没有在意这条信息,以为只是药太贵重。
“蒋卿,不仅要在京城找,周围的各村庄、路口都要派人去询问、盘查。”
“陛下,臣派人去查了,收集了一些线索,但是最后核实都和本案无关。”
“现在重点查哪里?"
“陛下,臣重点查京城。自从知道许相公失踪,臣就通知了各处城门,注意盘查出城人。但是至今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臣怀疑许相公人还在城内,在某处治疗某个要犯。”
朱元璋微微颔首,如果是普通人,犯不着绑架医生。
“那就从这个方向查!”
蒋?躬身退下了。
朱元璋靠着椅背陷入沉思,从锦衣卫的各种情报来看,没有发现谁在背后操控。
这个结论让他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
可是许克生能去了哪里?
现在东宫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是隐瞒不久的。
最迟后日大臣们就知道了。
刚找一个能救治标儿的医生竟然失踪了,这让朱元璋既恼怒,又十分担心。
如果许克生自此杳无踪迹,标儿该怎么办啊?
锦衣卫现在的收获,就是没有线索,还在广泛撒网。
朱元璋焦躁万分,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从没想过,太子的安危竟然系在一个生员的身上。
月光清冷。
蒋瑜出了东华门,翻身上马。
万籁俱寂,只有马蹄声不急不缓地敲打着青石板。
蒋?眉头紧锁,心里焦躁万分,火烤一般难受。
极力转动脑子,思索该从哪里取得突破。
他很清楚,如果找不回许克生,自己一个人去诏狱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许克生过去只是军户、生员,还不在锦衣卫监视、保护的名单上。
当许克生给太子看病,锦衣卫的重心又放在了他的历史上。
监视、保护他的事情都还远没有提上日程,没想到他就出事了。
蒋?的战马被拦住了,
“指挥使,凉国公请您过去说话。”
蓝玉就站在前面不远的路旁。
蒋?急忙跳下马,大步上前见礼:
“下官给老公爷请安。”
蓝玉叹了口气,缓缓道:
“小神医失踪了,老夫心不安啊!”
山一般的压力扣在头上,蒋?感觉喘息不过来了,额头冒出虚汗,
“是下官无能!”
蓝玉摆摆手,
“老夫叫你来,不是和你谈什么责任的。”
蒋激躬身道:“老公爷,下官已经严令手下去搜寻了。”
“哦,目前搜查的重心呢?”
“老公爷,目前的重心是京城。”
蓝玉微微颔首,没有再细问,只是温和地说道:
“需要老夫帮忙的,尽快说话!”
“下官记住了。”
蓝玉上马走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他模糊地给点压力还行,但是不方便过多询问办案的细节。
但是从蒋琳的反应来看,锦衣卫毫无进展。
蓝玉眉头紧锁,眼睛精光闪烁。
他暗自下了决心,如果明天上午锦衣卫还不行,自己就将干儿子们撒出去寻找,顾不得陛下如何看了。
蒋?擦擦额头的汗,等蓝玉的马队走远了,也翻身上马,直奔指挥使衙门。
今夜注定无法安睡了。
今夜是上弦月,外面月光清冷,院子变得朦胧不清。
王大锤、余大更他们应该睡着了。
许克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安静地躺着。
柴房四面漏风,冻的他瑟瑟发抖,手脚冰坨子一般。
西耳房的灯还亮着,余大更住那里。
等西耳房的灯也熄了,许克生才缓缓坐起,背对着阿黄,示意它咬开绳子。
一人一狗努力配合,在阿黄懈怠的时候,许克生就努力抬起手,撸撸它的脖子,挠挠它的肚子。
盏茶时间,他们合作顺利,解开了双手的绑绳。
许克生十分高兴,指了指阿黄柔软的脖子,
“乖狗!”
狗毛很暖,手也跟着暖和起来了。
阿黄得到了奖励也很开心,狗头在许克生的怀里蹭了又蹭。
许克生自己解开了双脚的绳子。
他突然滞住了,院子有微弱的动静。
来不及系绳子了,他急忙缓缓躺下,堵来人不会进柴房。
阿黄不明所以,脑袋几乎凑在了他的脸上。
许克生轻轻挠挠它的脖子,然后在它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记得王大锤就是这么拍的。
阿黄果然听懂了指令,乖巧地坐下了,伸着大舌头有些不明所以。刚才玩解绳子玩的很开心,怎么躺下了?
一个黑影到了门外,就着月光向里面看了看。
许克生眯着眼,一动也不动。
阿黄听到动静,起身走到门口,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摇着尾巴,嘴里低声呜咽了几声。
黑影看了两眼就走开了。
黑影身材壮硕,是余大更。
阿黄回到许克生身边转悠,想叫他起来玩耍。
许克生没有动。
虽然外面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但是许克生清楚,余大更并没有进屋,人还在院子里,就在西耳房的门前。
他甚至听到了坐在椅子上压出的咯吱声。
他没有想到,看似粗豪的余大更竟然如此谨慎。
柴房四处漏风,许克生的手脚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
如此寒冷,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睡过去。
终于,外面椅子声再次响起。
余大更进屋关了门。
许克生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这是一张宝钞,在月光下他叠了一艘尖底船。
然后拔下头上的木簪子,刚要拧开后帽,狗嘴拱了过来,大舌头就要舔上去。
许克生急忙缓缓站起身,站稳了之后拧开簪子。
屏住呼吸,小心地将里面的粉末全部倒进“船”里,然后将“尖底船”小心翼翼地卡在了门和门框之间。
阿黄摇着尾巴,踏在他的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忙碌。
忙完了这一切,许克生缓缓蹲下身,才开始呼吸。
喘息匀了,又蹑手蹑脚地退回去。
坐下后,用绳子在手脚上做了假的活扣捆绑,稍一用力就能挣脱了。
许克生安心地躺下。
撸撸狗,许克生安心地睡着了。
簪子里装的是剩余的毒蘑菇粉末,无论谁推门进来都要中招的,希望能起作用吧。
夜里他做了噩梦,梦见王大锤将他扔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
当他醒来,外面黑漆漆的,月光已经淡了。
柴房冷的像冰窖子,后背很暖,因为后面有个“火炉”,是阿黄蜷缩在他身后。
虽然王大锤给了一大块毛毡,但是膻味太重了,许克生宁可冻着也不愿意去碰,现在成了阿黄的垫子。
远处传来鼓声,之后是悠扬的钟声,声音时紧时慢。
五更天了。
许克生打起了精神。
五更三点开城门。
王大锤如果早晨出城,现在该起床了。
外面漆黑一片。
先是主屋亮了灯,有了动静。
很快,西耳房也点了灯。
王大锤他们起床了。
许克生尽可能躺好,双手背在后面,有些紧张地看着柴门。
两间屋的房门先后打开了。
有人来了,站在柴门外,先是透过门缝小心地看了看里面,然后推开了门。
又是余大更。
许克生心中不免有些遗憾,王大锤才更危险。
宝钞掉在余大更的头顶,蘑菇粉末洒落。
余大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宝钞,凑在光亮下看了一眼,
“怎么还有钱?”
他开心地揣在怀里,早起就发了小财,真是个好兆头。
许克生清晰地看到,灯光中蘑菇粉飘洒在余大更脑袋四周,随着他的呼吸不断飞舞。
蘑菇粉太浓了,余大更甚至打了个喷嚏。
余大更进来看了一眼,绳子捆着呢。
看许克生睁着眼,他得意地问道:
“是不是很憋屈啊?”
许克生有些无奈,这人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声音浑厚,怎么看都像个侠客。
怎么一张口就贱兮兮的?
“我想知道,你们怎么送我出城?"
余大更笑道:
“你是想说锦衣卫在找你吧?你猜的没错,锦衣卫跟疯了一般,几乎将京城翻烂了。不过你放心,送你出城肯定能办得到。”
“方法嘛,很简单......不过,我不说。”
阿黄凑过去,对着余大更摇尾巴,被他猛地一脚踢开。
阿黄在地上打了个滚,疼的呜咽几声,冲余大更凶恶地狂叫。
余大更关上门出去了。
外面传来王大锤的说话声,
“我出去找船,他一天吃三顿,记得给。争取这两天就送他出去。”
余大更催促道:
“船就别挑了,能出海就行。抓紧送走吧,在城里终究是个大麻烦。”
许克生吃了一惊,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竟然是要送自己去海外,说明他们在海外有势力。
并且他们丝毫不担心城门口的盘查,对出城充满信心。
莫非城门的守兵有他们的人?
胡惟庸案都杀了十几年了,还有余孽吗?
或者,他们有瞒天过海的法子?
许克生有些担忧,如果自己在这里逃不出去,被他们顺利运上了船,那就更难逃了。
王大锤去了屋里,迟迟没有出来。
许克生不由地有些着急。
再不走,蘑菇的毒该发作了。
终于,王大锤出来了,竟然穿着一套军服。
半旧的赭色军服十分合身,腰上挎着腰刀,英姿飒爽。
余大更已经开始抱怨头晕。
“昨晚出去了?”王大锤皱眉道。
“没有,真没出去,一直在家睡呢。”余大更极力辩解。
许克生在柴房着急的满额头细汗。
如果余大更现在病发,就冲王大锤的机警劲儿,自己又跑不掉了。
“难受就去躺一会儿。”
王大锤丢下一句话,终于出门了。
余大更闩了门,真的回屋躺着去了。
许克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是等待!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许克生坐起身,阿黄伸着舌头在他身旁。
许克生轻轻描着它的后背,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不过盏茶的时间,屋里突然传来余大更的喝骂: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装神弄鬼?”
“知道你余大爷是谁吗?”
"....."
许克生站起身,拉开柴门走进院子。
耳房里,余大更挥舞着腰刀,正在呼喝着,和空气搏斗。
许克生没有理会,大步走到门后,拉开门闩,走出院子。
没想到阿黄也跟着来了。
走不多远就进了巷子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巷子里零零星星有行人了,挑担子的,背着包裹的。
更不一样的是,阿黄也紧跟在他后面。
许克生担心附近有王大锤他们的同伙,找准方向,拔脚狂奔。
行人都奇怪地看着狂奔的年轻人,
“这是上学要迟到了?”
“肯定是昨晚贪玩,起晚了。”
“要被先生罚了!"
巷口就在前面,一阵蹄声不紧不慢地过来。
许克生跑的更快了。
了一队士兵从巷口走过,许克生立刻大声呼叫:
“救命!”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腔了。
士兵们站住了,一个百户右手扶着刀柄快步迎了过来,
“何人呼叫?”
许克生冲到近前,大声表明身份,
“我是应天府生员,被人绑架来这里的。
百户小眼睛顿时亮了,
“您的名讳?”
“许克生!”
百户激动地一把抓住许克生的左肩,
“他们终于找到你了!”
许克生站着大口喘息,回头指着来时的方向,
“敌人在后面的院子里。”
百户拔出刀,扫视巷子里的行人,
“这里有嫌犯吗?”
行人都吓得不敢动了。
前面有一个士兵的身影一闪而过,许克生的脸色瞬间变了。
是王大锤!
许克生急忙补充道:
“敌人有两个,武功很高!”
百户立刻吹响了竹哨,附近此起彼伏地响起竹哨声,声音在不断靠近。
阿黄在许克生脚边撒欢,脑袋蹭着他的腿。
许克生蹲下身子,拍拍阿黄的脑袋,然后指着来时的路,
“回家!”
阿黄犹豫了一下,许克生对着它的屁股猛拍了一巴掌,阿黄又冲了回去。
许克生指着阿黄的方向,对百户道:
“快,跟着它!"
百户留下一代的士兵保护许克生,然后带人跟着狗冲进巷子。
更多的士兵从不同的方向冲了过来。
许克生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安全了!
天光放亮。
朱元璋起床了,穿着便服去了咸阳宫。
宫人纷纷跪下施礼。
叫来值班的御医,询问了太子的饮食起居,朱元璋径直穿过大殿,去了后殿。
一眼看到朱标在朱允?、朱允通兄弟的搀扶下,在慢慢走路。
朱元璋急了,
“怎么又下床了?"
朱标站住了,笑道,
“父皇!”
朱允?解释道:
“皇爷爷,这是院判说的,要是能下地,每天早中晚都要下地走路。”
朱元璋有些惊讶,之前从没听戴院判提及过。
朱标解释道:
“其实就是许生的建议。他说长时间躺着不利恢复,要起来活动,多活动。”
听到是许克生,朱元璋的心里犹如压了一块巨石。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拖的越久,生还的可能性越小。
看朱标额头出了虚汗,朱元璋急忙问道:
“走了多久了?”
“皇爷爷,走了六圈了。”朱允?回道。
“标儿,走不少了,回去歇着吧。”
众人一起回了寝殿,朱标擦了擦汗,重新躺下。
朱元璋在床榻前坐下,询问了朱标的感受,又叮嘱了几句。
他正要起身回去,内官送来一份揭帖,是锦衣卫蒋琳送进来的。
朱元璋急忙打开,内容必然和许克生有关。
他的心里十分忐忑,唯恐看到一个噩耗。
当他看到“人已救出,抓获一嫌犯”,终于喜笑颜开,
“很好,锦衣卫还是能干点事的。”
看到最后,他又惊讶道:
“还是自己跑出来的!”
朱标疑惑道:
“父皇,谁跑了?"
朱元璋笑道:
“许克生前天从宫里出去,被人给绑了,刚被锦衣卫找到。”
朱标父子三人都吃了一惊。
朱允?更是惊叫了一声,
“这......怎么出了这档子事?”
朱元璋将揭帖递给了朱标。
朱标急忙接过,一目十行,最后有些后怕地说道:
“幸好他能自救!”
自己的病情刚有起色,医生被人给绑了?
要是没跑出来,自己的后续治疗又得重回老路了。
回老路那岂不是..…………
朱标有些不敢想下去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的有些剧烈,朱允?兄弟被吓住了。
“皇爷爷,父王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咳这么厉害过。”
朱允?说着话,眼圈又红了。
朱元璋急忙吩咐请御医。
他的心中也有些后怕,幸亏许克生平安无事。
戴思恭进来给太子把了脉,片刻就松了手指。
朱元璋急忙问道,
“院判,太子如何了?”
戴思恭回道,
“陛下,无大碍,太子殿下就是刚才有些激动,引发的肺气上逆。心情平复就没事了。”
朱元璋放心了,
“善!”
戴思恭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也没人给他解释,他只好躬身告退了。
朱元璋也站起身,该去早朝了,
“标儿,安心休养,许克生的家附近,我命令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了。”
朱标提议道:
“父皇,他再进宫,可以让锦衣卫接送。”
朱元璋点点头,
“也好!有锦衣卫护送,就少了很多枝节。”
朱标看着帷幔,不由地笑道:
“父皇,这小子竟然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儿子都有些好奇了,他是怎么逃脱的。”
锦衣卫的报告就是节略,寥寥几句话,说了关键而已。
朱元璋笑道:
“不瞒你说,我也好奇呢。”
朱允?提议道:
“皇爷爷,父王,不如宣他进宫,让他自己讲一讲。”
朱标急忙摆摆手,
“受了一天一夜的惊吓,让他好好歇着吧。明天他就来了。”
朱元璋捻着胡子,笑道:
“明天等他来了,咱们一起听他讲故事。”
两个孙子少年心性,齐声叫好。
寝殿一片快乐祥和的气氛。
凉国公府。
晨光洒落在二堂,这里是蓝玉接见亲信和重要人物的地方。
现在,他在京城的几个义子全都到齐了。
蓝玉端坐上首,威严地看了一圈,
“骆先生已经和你们说了情况,锦衣卫没有线索,现在要靠你们了!”
“你们最信任、最机灵的手下,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全都撒出去,务必将人找出来!”
“有线索不方便进去的地方,来告诉老夫,老夫去协调!"
“一句话,搜山检海,也要找出小许相公!”
蓝玉知道,在京城突然撤出去几百个精锐斥候、基层军官,势必引起老皇帝的关注和猜忌。
但是太子的性命全系在了许克生身上,蓝玉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一众义子齐齐拱手领命。
他们正要退下去,骆子英快步来了,
“各位稍等!”
蓝玉看他喜气洋洋,心里一动,
“有好消息了?”
骆子英连连点头,
“锦衣卫的蒋指挥使派人来了,说小许相公已经找到了,平安无事,毫发无伤!”
蓝玉猛拍桌子,一掌将硬木茶几拍的粉碎,大喝一声:
“好!”
声震屋瓦,众人的耳朵一阵嗡嗡作响。
蓝玉放声长笑,犹如卸下千斤重担。
当年捕鱼儿海之战,历尽千辛才发现了元朝皇庭的踪迹,心情也不过如此!
旭日东升。
许克生刚做了笔录,从锦衣卫的南镇抚司衙门出来。
他只知道四个嫌疑犯的长相、姓名,还有院子内的情形,
第一座院子的具体位置他就不清楚了,只能尽可能提供在院子里看到的景物,让他们去寻找。
做完笔录,锦衣卫派马车送他回家。
当他离开的时候,知道余大更被抓,王大锤踪迹全无。
锦衣卫正在根据院子的户主一路追查下去。
给余大更开了解的方子,许克生回家了。
马车刚在远门前停稳,周三柱就匆忙迎了出来,上前搀扶他下了马车,上下仔细打量。
“二郎,有没有伤着哪里?”
许克生笑着摇摇头,
“没受伤,有惊无险。”
两人正说着话,许克生看到家里的码头靠了一艘客船。
码头被布帐围了起来,里面有莺莺燕燕的声音。
“三叔,码头是怎么回事?”
周三柱解释道:
“是后面的邻居,临时借用一下。他家小娘子请几个手帕交来家里玩,自家的码头不够用了。”
许克生点点头,
“好吧。”
看着熟悉的景物,许克生恍如隔世。
一个多时辰前,自己还被匪徒关在柴房里。
自由的感觉真好!
进了院子,他大概向周三柱讲述了经历,删掉了凶险的部分,
即便这样周三柱依然连声惊叹,吓得老脸苍白。
周三柱万万没想到,一个读书人竟然会碰到江洋大盗。
许克生写了一封病假条,托坊里的帮闲送去了府学。
从正月十五进宫,一直到今天,精神几乎都是紧绷的,他十分疲倦了,现在只想倒头便睡。
沐浴更衣,他去卧房,倒头便。
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等他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周三柱做了丰盛的午饭,准备了酒。
许克生酒足饭饱,坐在书桌前将这两天的刺激经历写了下来。
写完之后放下毛笔,仔细读了一遍,修改了错别字。
看到王大锤几个人的名字,许克生陷入沉思。
韩氏兄弟死了,
余大更落入法网,
只剩下一个王大锤逍遥法外。
他总感觉王大锤还会继续阻止他进宫治病的。
有了敌人,就要知己知彼,他想打听一下王大锤的情况。
王、朱两家的血仇不是他能化解的,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平安。
王大锤的父亲曾是中书省的考功郎,可以从这条线索入手。
在京城,他没有关系很好的官吏可以询问。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人。
上元县衙的林司吏!
周三柱的好友!
恰好周三柱前来辞行,“二郎,天不早了,俺该回家了。”
“三叔,家里的牛养的怎么样?”
“还中。都在长膘呢。”
“三叔,上元县的那位林司吏,他对六部的人熟悉吗?”
“应该熟悉吧?至少也应该知道几个。他之前可是工部左侍郎,是犯了错被贬斥为吏员的。”
许克生很意外,没想到林司吏还曾经过。
“三叔,那你帮我约个时间,我有事想和他聊聊。”
从侍郎跌落为小吏,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有这么巨大的落差?
许克生对林司吏的故事充满了兴趣。
送走了三叔,许克生察觉附近巡逻的士兵明显多了,有一个小队几乎是驻扎在了路口。
岸边的驴棚里,黑驴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听,它是锦衣卫给送来的。
一条黄狗摇着尾巴冲他颠颠地跑了过来。
是阿黄!
许克生急忙四处张望,路上人来人往,却看不到王大锤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