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蒙蒙的,许克生已经起床了。
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打开了房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浑身一阵冰冷。
许克生没有退缩,深吸一口寒气,进了院子。
东跨院传来稀碎的脚步声,阿黄冲了过来,在他周围欢快地摇着尾巴。
昨天黄狗跑来就没有走,许克生干脆将它留下看家护院。
许克生逗了逗狗,站起来开始锻炼。
练习了一遍六字延寿诀,歇息片刻,又喝了一碗水。
现在练习没有开始那么痛苦了,虽然心肺还有些许不适,但是已经不至于像刀片在剐。
等他洗澡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外面响起了钟鼓的声音。
五更了,要开城门了。
再过一个时辰府学就要点卯了。
头顶的天空还灰蒙蒙的,有点点繁星,东边的天际已经出来一抹白光,附近的天空是浅蓝的。
想到昨天这个时辰自己还在柴房,许克生不禁摇头叹息。
喂了狗,就施施然出门了。
他没有拿书袋,今天去府学主要还是请假,到了和太子,戴院判约定的复诊时间。
路口有士兵在巡逻。
隐约有一伍锐士跟着自己。
街上已经陆续有些行人,一些早点铺子已经点了灯火,里面人影幢幢。
许克生不急不忙地向前晃悠。
有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始?喝生意了,许克生随便找了一家看的顺眼进去。
点了一份春不老蒸乳饼、一碗豆浆,过去平淡的早餐今天变得香甜。
一边吃一边看着忙碌的人群,和熟悉的景物。
在生与死的边缘走了一遭,他现在看什么都感觉亲切,飘着杂物的秦淮河都变得清澈可爱了。
吃过早饭,沿着河边向府学走。
前面不远有一人一驴,人在努力前行,驴在使劲后退。
矮瘦的男人拉着缰绳,弓着腰,很像纤夫。
来来往往的人都笑着看看他们,然后各自忙碌。
“驴倔,人也倔。”
“穿着长袍,一看就是读书人,不懂驴脾气。”
“满头大汗了都,不知道他们最后谁过了谁。
“要不说顺毛驴呢,你跟他能??”
一人一驴拔河,驴主人还输了,被驴拖着后退。
许克生忍不住笑了,快步上前想着帮一把。
“这位兄台,驴不是这么赶的………………”
驴主人站住了,回过头,无奈地抱怨着,
“这畜生不听使唤……………”
驴主人黑红的脸膛挂满汗珠,气喘吁吁,稀疏的长臂都挂着汗珠子。
看着熟悉的面孔许克生有些意外,急忙拱手施礼,
“学生见过县尊!”
杜县令看着他,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心里别提有多腻歪。
自己又是漏题,又是给名次,别提多热心。
结果!
白忙活了!
黄子澄压根不领情,还差点将自己给弹劾了。
许克生询问道:
“县尊,需要帮忙吗?学生可以......”
毕竟在童生试帮过自己,许克生已经开始挽袖子。
“咄!”
杜县令的脸拉了下来,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何还在街上闲逛?时光宝贵,却如此放荡,学业如何才能有所成就?”
许克生有些不明所以,前面就是府学大门了,自己不就是去上学的路上吗?
“那学生告辞了!”
许克生拱拱手,大步走开了。
上次和社县令见面,还是自己考上了生员拜座师,杜县令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没人知道,也是他差点让自己进不去考场。
今天翻脸肯定不是因为学习,这种人只有利益。
许克生摇摇头,估计是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背景,过去认错了。
一头倔驴,一条变色龙,
还真是绝配。
身后,杜县令火更大了,将驴拴在了树上,呵斥道:
“不是吗?那就不走!本县陪着你耗!”
许克生将社县令抛之脑后,前面已经看到校门了。
刚到校门口,就碰到了彭国忠,还有白面小胖子邱少达。
“彭兄,邱兄,早啊!”
三个人一阵客套。
邱少达扯着许克生的胳膊,好奇道:
“许兄,你,你昨天怎么没来?”
“哦,我昨天有点事儿,请假了。”
“请假?你怎么请的假?”邱少达凑的更近了。
“这,不就写个假条吗?还能怎么请?”
邱少达斜着眼看看他,
“许兄,和兄弟说话不要藏着掖着的,快说有什么窍门?是不是....……”
他作了一个提钱串子的动作。
许克生急忙摇头,
“真没有,就是一个假条。”
他有些不解,邱少达今天是怎么了?
彭国忠在一旁笑道:
“邱胖子昨天去请假,被教授说了几句,最后没有请下来。”
邱少达悲愤道:
“那是说吗?是喷!孟阎王喷的我人都傻了!”
许克生这才想起学规的要求,府学请假难度很高。
负责管理府学的是教授,犹如学校的山长、校长,从九品。
府学的孟昭华教授为人方正,对学生尤为严厉,请假是难上加难,任何作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为此有绰号“孟阎王”。
“你请什么假?”
“好友今日出远门,我想去送行。”邱少达有些委屈。
许克生、彭国忠都没心没肺的笑了,按照学规请假只能是重大事项,如婚丧、冠礼、长辈生病之类的。
给好友送行,在孟教授那里和出去玩耍没什么区别。
邱少达问道:
“许兄,你请的什么假?”
“病假,我昨天不适。”
“这也行?”邱少达上下打量许克生,“你今天就来上学了。显然是小病。你有医生的方子吗?”
“我自己就是医生。”
“你是兽医。”
许克生看见教授去了公房,便告辞了两个人,
“教授来了,我去一趟。”
“销假是吧?去吧,做好被喷的准备哦。”邱少达提醒道。
彭国忠也安慰道:
“教授就是刀子嘴,希望咱们安心读书,无论说什么都别朝心里去。”
许克生点点头,笑道:
“我今天还要再请一天。”
说着,他大步朝教授的公房走去。
邱少达、彭国忠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许兄真是不知死活!”
他们远远地站着,准备听教授如何骂他,回头嘲讽他就有素材了。
许克生站在公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苍老又威严的声音。
许克生推开门进去,须发皆白的孟昭华老先生正端坐在案子后,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学生许克生见过先生。”
孟教授放下书,严肃的表情顿时犹如冰雪消融:
“哦,启明啊。”
孟教授站起身,
“是来请假的吧?已经有人给你请过了,你直接去就行了。”
许克生有些不解,
“先生,请问是谁?”
“黄编修刚来过,给你请了一天的假。”
许克生明白了,原来是黄子。
目的达到了,许克生躬身告退。
孟教授亲自送到公房外,
“虽然有事,但是学业不能放松,等回来了,授课的先生是要检查的。”
“是,学生会补上落下的课程。
彭国忠、邱少达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对话,都已经目瞪口呆,孟老先生何曾如此和善过?
邱少达小声问道,
“老彭,你见过孟老虎如此说话吗?”
“你做梦呢!”彭国忠连连摇头。
孟教授转头瞥了他们一眼,两人吓得一激灵,转头跑回教室。
许克生和他接触的很少,只在他教的《尚书》的课上回答过几次问题。
但是很多学生都畏之如虎,说他古板肃正。
今日一见,言谈和蔼,让人如沐春风,显然同学对他多有误解。
门外,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在等候。
带队的小旗上前招呼许克生。
许克生上了车,马车在一什士兵的簇拥下,向西华门而去。
杜县令还在和他的倔驴对峙,一人一驴都很倔。
他早就看到了,府学门口停着一辆做工细腻的马车,还有骑兵在附近逡巡。
士兵红盔甲,似是锦衣卫的兵。
他以为是哪位王公大臣来府学视察。
没想到许克生出来后竟然被请上了车,马车就走了。
杜县令明白了,马车原来是在等许克生的!
他......他凭什么?!
他成了哪位贵人的座上宾?
想到刚才自己的态度,杜县令抓狂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会儿是最底层的军户,
一会儿是东宫伴读的熟人,
现在又坐上了奢华的马车
谁能和本县说一句实话,就一句!
杜县令欲哭无泪,指着驴子大骂:
“你这畜生,刚才那么倔,就是让本县难堪的是吗?”
此刻,驴子已经不保了,正悠然地摇着尾巴,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杜县令。
许克生从西华门入宫。
他没有进出的腰牌,幸好咸阳宫的一个内官已经在等候,带着他一路穿过层层关卡。
咸阳宫外的路口,戴思恭捻着胡子在慢慢踱步,不时眺望来的路。
今天早晨,他终于知道许克生被绑架了,幸好自己逃出生天,当时吓出一额头冷汗。
这个年轻人给他印象很好,有远超同龄人的谦虚和稳重,医术也十分高明,如果出了意外,那就太可惜了。
不仅影响了太子的治疗,也是医学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幸好人没事!
当他看到熟悉的身影,站住了,捻着胡子满脸笑意。
许克生看到戴院判竟然在等候,急忙快走几步,上前拱手施礼,
“院判!”
戴思恭笑眯眯道:
“好,好!波尽劫波,以后日子只会更顺!”
“承您老古言!”
两人说笑着进言,有相熟的医士、宫人也都上前恭喜许克生大难不死。
和众人客套一番,在内官的带领下,许克生和戴院判去寝殿给太子把脉。
戴院判低声道:
“清晨老夫给太子把过脉了,比昨天强。”
“院判,那昨天如何?"
“也有改善。”
“院判,前天比大前天强,昨天比前天强,这是一天天在好转。”
戴院判笑了,
“经你这么一说,老夫倍受鼓舞。”
寝殿,黄子澄正陪着朱标说话,听到许克生来了,他忍不住皱眉道:
“今天早晨,臣去府学给此子请假,顺便问了去年的成绩。”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
“多少名?”朱标急忙问道,看样子考的很差。
“才考了十六名。”
“还可以。”朱标笑了,“他在的百户所没有卫学,是在周氏族学里挂的名,这个底子能考十六名已经是很努力了。”
黄子澄见太子帮着开脱,便不再说什么,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册子,
“殿下,听闻此子治的经是《尚书》,这是状元丁彦伟读《尚书》的一些心得体会。”
“丁状元的?”朱标很意外,笑道,“好啊,这可是难得的一本书。”
“他离京的时候,将一些笔记送给了臣。臣寻思许生也许用得上。”
“他肯定用得上,这可是状元郎的感悟,寻常人见都见不到的。”
黄子澄躬身告退,太子又叫住了他:
“许生来出诊,没有付过诊金吧?”
“殿下,没有付过。”
“他和御医不一样,是没有太医院那笔薪俸的,还是按次给钱吧。”
“给多少,请殿下示下。”
“呃,按照民间名医出诊的诊金,再高一些,就......出诊一次五百文吧。”
“臣遵令!”
黄子澄躬身退下了。
朱标拿着册子,陷入沉思。
黄子澄出了寝殿,看到了在外等候宣召的许克生,便将他叫到一旁,
“今天清晨,本官去给你请的假。”
“多谢编修!晚生惶恐!”
“请假的理由,是来协助本官整理古籍史书,以后每次请假都是如此,可要记住了。”
“晚生记住了。”
许克生这才明白,为何黄子特地跑去府学,原来是要遮掩给太子看病的事。
“你的诊金将由詹事院送去你府上,你写个地址给本官。”
拿着地址,黄子澄转身走了,
许克生拱手相送,心情十分美好,虽然黄子澄没说金额,但是皇家给的诊金,肯定比民间要高不少的。
黄子澄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回头叮嘱道:
“许生员,出诊也不能耽搁学业。本官只给你请了一天的假,明天还是要去读书的。”
许克生拱手道:
“晚生记住了!”
戴思恭在一旁道,
“编修,启明在闲暇的时候都在读书,学习很刻苦的。”
黄子澄冲他点点头:
“善!有院判指点,某就放心了。”
看着黄子澄走远,许克生和院判才进了寝殿。
太子已经在等候,脉枕已经备好。
看着许克生,朱标忍不住笑道:
“你这次也是无妄之灾了。”
许克生问道:
“殿下,锦衣卫那有审问结果了?”
朱标点点头,
“那个余大更都招了,他们为了给一个匪徒治伤,本来要绑架擅长治疗刀伤的周御医的。无意中听到一个御医的徒弟说起,你医术了得,才将你绑去了。”
戴院判苦笑,
“真是怀璧其罪啊!”
许克生却问道:
“殿下,抓到他们的同党了吗?”
朱标点点头,
“抓了十几个,连破他们在城中的两个窝点。其中竟有几个守门卒。”
“殿下,王大锤抓到了吗?”
“没抓到。”朱标摇摇头,“此人杳无踪迹。余大更说他行踪不定。”
许克生只好面对现实,王大锤说不定哪天还来找他麻烦。
朱标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
“现在五城兵马司负责你家附近的巡逻,锦衣卫负责你的出行。”
“谢殿下!”许克生拱手道谢。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保卫只能持续在给太子治病的期间,太子病愈之后就要靠自己了。
朱标再次安慰道:
“有了你提供的画像,朝廷终于知道了他的确切长相,再抓就容易多了。”
许克生又问道:
“殿下,韩氏兄弟的窝点找到了吗?”
朱标摇摇头,
“京城三百五十个坊,锦衣卫都去询问了,却没有找到。不过,现在锦衣卫没有放弃,还在找。”
许克生有些遗憾,自己的医疗包还落在那里。
朱标最后道:
“等锦衣卫结案了,到时候让他们将结案的题本抄一份给你。”
“谢殿下!”
朱标将右手放在脉枕上。
戴思恭先上前把脉,之后是许克生。
许克生把完脉后,笑道:
“恭喜殿下,身体在一天一天好转。”
朱标早晨就听到戴思恭说过了,现在又得了另一个神医的肯定,他的心情十分舒畅。
“那接下来如何治?”
戴思恭接口道:
“殿下,臣等考虑该用一些汤药了。”
朱标的身体太虚弱了,医学上讲究“虚不受补”。
这种糟糕的身体状况,无论是进补,还是攻邪,都难有效果,甚至起反作用,让身体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
最近吃的汤剂主要作用不是针对病症,而是起到固本培元的作用。
这种方剂一般称之为“开路方”。
是药三分毒,开路方的作用就是引领身体更加康健,能承受汤药的药力。
太子现在的身子骨根本不能剑走偏锋,搞什么峻药缓服、外治,只能走光明大道,先固护脾胃,再缓缓图之。
幸好效果很明显。
许克生和戴院判起身告退,要出去协商接下来的药方。
朱标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去:
“许生,这是黄编修送你的,丁状元的读书心得,你留着吧。”
许克生上前接过,看了一眼封皮,只有“尚书”两个字。
估计是这本书的读书心得。
许克生躬身道谢之后,和戴院判退了出去。
到了大殿,许克生拿出册子翻看起来,扉页有名字“丁显”。
他随手翻了翻,都是一些读书感悟,有些凌乱,但是偶尔一句话,就能给许克生带来启发。
丁显和黄子澄同科,是当年的状元。
可惜进谏时措辞不当,惹怒了老朱,现在还在广西养护大象。
许克生如获至宝,将册子小心收藏起来,准备回去就认真阅读。
两人先将太子上午要吃的药剂检查了一遍,又将负责御膳的管事嬷嬷请来,询问了最近的膳食。
两人忙碌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有空,去了大殿一侧的公房。
坐下后,戴思恭靠在椅背上问道:
“启明,感觉脉象如何?”
许克生斟酌了一下语言,说道:
“太子殿下的脉依然不好,脉细且虚浮。”
戴思恭叹了口气,
“老夫也是如此感受。殿下气血两虚,脾胃不足,风寒还在。”
许克生没有犹豫,说道:
“换方子吧,不能继续固本培元了,该进攻了。”
戴思恭沉吟了片刻,才一槌定音:
“换!”
许克生看到小老头精神虽然很好,但是又瘦了一些,?骨高耸,黑眼圈十分明显。
“院判,您老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戴思恭笑了,
“老夫还行的,撑得住。”
戴院判先写了一个药方,之后两人凑在一起逐一讨论其中的药材,药性、用量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前面都很顺利,许克生没有异议。
但是在看到半夏的时候,许克生停顿了。
沉吟半晌,他沉声道:
“院判,晚生建议把’姜半夏”换为生半夏。”
戴思恭一惊,
“用生半夏?”
许克生点点头。
戴思恭陷入沉思,半晌才问道:
“用多少,五分?"
许克生摇摇头,
“就用一钱吧。”
戴思恭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启明,生半夏毒性有些明显,相对还是姜半夏温和一点。”
许克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可以加干姜、细辛配伍,但是生半夏药力更好,太子现在寒痰壅盛,姜半夏药力不足。”
他拿过毛笔,重新写了一个方子。
其实就是对戴思恭的方子的微调,
把“姜半夏”换成了“生半夏”,增加了细辛、干姜。
戴思恭捻着胡子来回踱步,最后一拍桌子,
“换!”
他拿起笔,将许克生的方子抄了一遍,然后签字用印,叫来一名医士,
“今天值班的御医来了吗?”
“院判,他们来了,是周御医和杜御医”
“拿去请他们签字。”
药方定下来,需要院使或院判签字,还要有至少一个值班御医签字。
医士拿着方子走了。
许克生才发现,竟然已近午时了。
许克生开始翻看昨天的医案,用药的种类、重量,太子的脉象、饮食等。
戴思恭叫来一个宫女,询问道:
“太子殿下用午膳了吗?”
“禀院判,殿下正在用膳。”
“知道了。”戴思恭缓缓坐下。
端起茶杯,他又招呼招呼许克生,
“启明,别看了,快坐下来歇一口气。中午有的忙了。”
许克生笑着放下医案,
“看完了。”
他也端起了茶杯,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
“歇歇就歇歇!"
他是没办法,诊断病情了解的越多,越容易下诊断。
何况朱元璋散朝必然来过问,要准备回答各种问题。
关键是朱元璋的问题不仅包括用药,还有一些特别琐碎的细节,甚至听脉的时长,听到跳动的次数都要问,这些明明记录上都有写的。
不打起精神,很可能答错。
戴思恭看左右无人,低声问道:
“老夫看你回答陛下的询问,陛下很容易就给了肯定,有什么诀窍?”
许克生笑了,
“多说数字,上官一般对数字比较感兴趣。”
看戴思恭没听懂,他解释道:
“假如陛下询问,听了几次脉”,您会如何回答?”
戴思恭不假思索,
“今天上午听了两次,两次都是脉细,相比昨日,没有太大变化。”
许克生笑了,
“可以这么回答,“听了两次脉,两次都是脉细,第一次脉气至数八十七次,第二次脉气至数八十六次。”
脉气或者脉动就是脉搏的意思。
至数就是跳动的频次。
戴思恭眼睛睁大了,
“这样就行?”
许克生看看左右没人,学着朱元璋的样子,微微颔首,
“哦!”
之后,两人大笑。
戴思恭笑道:
“好,这些数字老夫本来就有记录,下次也学着用一用。”
现在是两人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
等朱标用过午膳,差不多朱元璋就来了,两人就要迎驾,准备回答各种问题。
之后就是把脉,朱标吃药。
半个时辰继续把脉,记录用药后的各种状况。
再之后就是准备傍晚时分的药、整理一天的医案、准备夜里护理、明天早晨的药......
几乎要忙到晚饭后,能稍有喘息。
直到太子入睡,他们还要继续整理医案,之后才能去睡觉。
两人都喜欢冲茶叶,都爱吃素淡的点心。
戴思恭说了一些年轻时游历遇到的病案、奇怪的药草;
许克生则说一些新颖的护理方法、治病手段。
两人聊的十分开心,彼此都感觉很有收获。
尤其是戴院判,对来自后世的一些治疗手段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他又担心这是门派的秘术,想问又不好意思,心里猫抓一般难受。
戴思恭看看门外,
“签个字而已,怎么还没回来?”
许克生也觉得时间长了,找御医签字就是走个过场。
院判开的药方,没有御医敢质疑的。
戴思恭突然一拍大腿,
“老夫差点忘记了,昨天有嬷嬷来请你治猫。”
“又谁家的猫病了?”许克生笑了。
“嬷嬷没说,无非是后宫哪位娘娘的。得知你不在,抱着猫就走了。”
“说是什么病了吗?”
“老夫看就是喂的太多了,胖成了球。”
许克生没有在意,下次碰到再说吧。
两人正在闲聊,拿药方去签字的医士终于回来了。
戴思恭有些不快:
“怎么去了这么久?放在案子上吧。”
许克生却发现了不对,医士哭丧着脸,
“怎么了?”
医士双手奉上医案,
“院判,许相公,值班的两位御医都不愿意签字。”
戴思恭拿着糕点的手僵住了,半晌才微微颔首,
“知道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驳斥他的药方,这让有些茫然。
老夫是谁?
老夫在哪?
许克生上前接过药方,
“为什么?”
医士解释道:
“两位御医都认为,生半夏毒性过大,不宜用。”
戴思恭皱眉道:
“药方上写了,只用一钱,有什么不宜的?”
医士低着头回道:
“在下也解释了,但是......两位御医都坚持更换为炮制过的半夏。”
许克生抖抖药方,
“你先下去吧。辛苦了!”
医士连道不敢,躬身退下了。
戴思恭神情凝重,捧着茶杯看着窗外的一只喜鹊发呆。
自当院判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驳回方子。
他的牛脾气上来了,重重地放下茶杯,茶水四溅。
起身拿起方子,怒道:
“老夫去和他们理论。”
“院判,晚生陪您一起去。”
“不用,你现在就去准备药吧。太子殿下现在应该用午膳了。午膳后就该用这个方子了。”
戴思恭风风火火地走了。
许克生看着他如此自信,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说服不了那两个御医。
已经当了御医,医理,药性都了如指掌,如此还公然反对,一般就和医术无关了。
许克生去了偏殿,这里是当日要用的一些药材。
他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半夏,生熟都没有,这里的都是当日要用的,全都是比较温和的。
现在没有方子,按照皇宫的规定,是无法取药的。
许克生沉吟片刻,只能将现有的药材先找了一些。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戴思恭回来了。
看着他的黑脸,不用问,没有成功。
“院判,咱们去请示太子殿下吧?”
许克生建议道。
戴思恭的牛脾气上来了,
“不行,老夫去找院使,让院使签字!”
院使也是御医,他签字当然可以。
但是一个平常的药方竟然是院使、院判签字,最终陛下看了也无法理解的。
“什么事,要院使签字?”
外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平和地问道。
戴思恭、许克生对视一眼,吃了一惊,陛下来了。
两人急忙出了偏殿。
朱元璋果然站在殿外,宫人已经在跪迎。
戴、许二人快步上前施礼。
朱元璋摆摆手,
“出什么事了?”
戴思恭将事情说了一遍,
“臣认为生半夏更合适,但是值班的两位御医都认为要替换,该用炮制过的熟半夏,因此有了分歧。”
朱元璋沉吟了片刻,吩咐道:
“请那两位御医来。”
片刻后,周、杜两位御医来了。
朱元璋询问了他们的看法。
周慎行御医道:
“陛下,臣和杜御医都认为,生半夏过于峻烈,太子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用此猛药。”
戴思恭正要据理力争,许克生已经先说话了:
“陛下,用生半夏是晚生的意见。晚生认为生半夏虽然有一定的毒性,但是止咳的效果也强过熟半夏。”
周御医沉声道:
“许相公,熟半夏一样可以燥湿化痰。”
“周御医,熟半夏的效果也差了太多。”
“那也总比有毒强。”
“周御医,每剂只用一钱。”
“即便是一分,对于毒物吾辈也当慎之。”周御医丝毫没有退让。
戴思恭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简直就是在重复刚才他和周慎行的争论。
许克生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医生开方首先想的是治病。过于追求四平八稳,长此以往,药方吃不死人,同样也治不了病。”
事实上,太医院的药方也就成这种情况。
许克生的话说的很重,几乎是在斥责周慎行。
戴思恭张张嘴,终究没有制止,这句话太过瘾了!
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现在太医院已经了这种不良的风气。
周慎行的老脸挂不住了,竟然被一个后生当众训斥了。
他盯着许克生,怒道:
“许相公,可愿意签保证书,如果太子殿下用药不适,你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许克生笑了,
“原来太医院还有这个规定?周御医签了几张?”
周慎行
太医院当然没这个规定,是他给许克生挖的坑。
周慎行一时语塞,但是他毕竟在宫廷中打滚,很快他反应过来,
“许相公,事关太子殿下的玉体,你坚持用有毒的生半夏,却对毒性较小的熟半夏置之不理,又是何道理?”
只是看似质疑的简单一句话,就已经上升到谋反的高度了。
果然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戴思恭咳嗽一声,
“启明,你退下!"
许克生没有再说话,躬身退到一旁。
朱元璋没有说话,一直捻着胡子,平静地听他们争辩,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戴思恭上前躬身道:
“陛下,臣坚持用生半夏。臣愿意签……………保证书。”
朱元璋终于开口道:
“戴卿,生半夏到底有什么毒性?”
戴思恭解释道:
“陛下,有可能引起的不适,包括口舌麻木、刺痛、流涎、恶心、腹泻之类的。”
“严重的会喉咙肿胀,脉气扰动。”
朱元璋微微颔首,感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控制用量就可以了嘛。
他正要开口说话,周慎行却大声补充道:
“陛下,严重的会有生命危险。”
许克生的心里咯噔一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周慎行,对宫中的争斗有了新的认识。
在你不经意之间,对手就给你了致命的一击。
果然,朱元璋被吓住了,惊骇地看着戴思恭,
“藏?"
戴思恭艰难地点点头:
“陛下,是有这种可能。”
许克生急了,这么回答不是投人口实吗?
他急忙接口道:
“陛下,危及生命这种可能,需要大剂量,或者病人体质不适合半夏。”
周慎行一直在强调副作用,却对剂量一直闭口不谈。
但是许克生也察觉到,周慎行的这种打法,确实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
周慎行立刻咬了上来,
“许相公,如何知道太子殿下的玉体一定适合?如果不适合呢?”
许克生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没有存在感的杜御医身上,
“杜御医,您给太子殿下不是开过熟半夏吗?您认为殿下的反应如何?”
周慎行转头看看杜御医。
杜御医一直站的很靠后,但是点到了他的头上,他也只好点头承认,
“呃,是开过,不过是年前的事了。”
周慎行:
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许克生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看到了太子病后所有的医案吗?
看他们争论不下,朱元璋左右为难。
一边是他最信任的戴院判、许克生;
一边是对生半夏毒性的恐惧。
要知道生命没有侥幸,万一太子这次反应大呢?
大明不能没有太子!
左右为难之际,朱元璋的眉头皱了起来。
既然生、熟可选,为何不用更稳妥一点的?
慢就慢一点吧,总比中毒了危机生命强。
朱元璋咳了一声,问道:
“周卿,如果改用熟半夏,那该用哪种?”
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也多少知道熟半夏分为几种,法半夏、姜半夏、清半夏………………
周慎行以为陛下采纳了他的意见,心里美滋滋的,立刻拱手道:
“陛下,微臣建议用姜半夏。”
戴思恭心中苦笑,这是老夫被许克生否定的。
但是此刻,他却坚定地认为,生半夏更适合太子的病症。
许克生在一旁冷眼旁观,太医院的药方变成笑话,和上位者的这种绝对求稳的想法不无关系。
戴思恭深吸一口气,就要据理力争。
殿门口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父皇,儿子赞同院判的方子。”
众人回头,却看到朱标站在咸阳宫的殿门口,朱允?兄弟在两边接扶。
朱元璋急了,
“标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别见了风。”
他又瞪了两个孙子,呵斥道:
“炫儿,?儿,你们怎么能让你父王出来见风?”
朱允?眼圈红了,急忙低头认错,
“皇爷爷,都是孙儿的错,现在就接父王回去。”
朱允?也跟着低下头,心里有些郁闷,好事没自己的,挨骂总是少不了。
朱标笑道:
“父皇,是儿子自己坚持出来的。儿子正在屋里溜达呢,听到药方有争执,就出来看看。”
朱元璋快步上前,
“药方我来定,你就负责好好养着。”
朱元璋连声催促,就差上前扶了,朱标无奈,只好转身进了大殿。
朱元璋看儿子进去了,殿门关严实了,方才回过头,看向许克生,
“许启明,你觉得毒性可控?”
许克生躬身道:
“陛下,对药物毒性的控制,首先是控制剂量;其次是控制次数,不能频繁,长期服用。”
“这次的方子,生半夏只用了不过一钱,这么小的剂量虽然有副作用,但是毒性太少了,根本不用担心,何况还有配伍的干姜、细辛。”
周慎行脱离剂量谈毒性,完全是在耍流氓。
顿了顿,许克生又补充道:
“晚生认为,正是这些毒性才是治病的关键。”
朱元璋又问戴思恭,
“戴卿,你如何看?"
戴思恭回道:
“陛下,生姜可制半夏之毒。自医圣张仲景以来,都是如此配伍。何况太子殿下也用过二钱的熟半夏,并无不适。”
朱元璋不再犹豫,一槌定音:
“按照院判的方子来!”
戴思恭、周慎行都拱手领旨。
朱元璋进了大殿。
杜御医有些尴尬,跟着折腾这么半天,最后还是瞎折腾。
上前拱拱手,灰溜溜地走了。
周慎行却笑道:
“院判,许相公,在下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考虑,没有别的意思,两位不要多心啊!”
戴思恭笑着点点头,
“理解,理解,都是为了殿下嘛!”
许克生也笑着点点头。
双方说笑了几句,周慎行签字,用印,然后追着杜御医走了。
戴思恭叫来医士,
“拿方子去取药,快去吧。”
看着周慎行的背影,许克生心里却很清楚,今天他们就是在找茬。
他们机会找的很准,恰好生半夏有毒性,并且量大的时候毒性致命。
在皇宫,这种可能就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尤其是事关太子。
可是生半夏终究不是芒硝、砒霜一类的药,单从医理上分析,今天的方子再平常不过了。
无非是自己来了之后,和戴思恭成了稳定的搭子,两人完全负责太子的病情,其他御医基本上就是打下手。
给太子看病当然有风险,但是一旦立功,回报也十分明显。
现在,有人不满了。
不在诏狱,他们的眼睛只会盯着利益。
今天暗含杀机的生、熟之辩,以后还会有的。
朱标的康复不过是迈出第一步,自己还要来无数次,还要面对无数次陷阱。
许克生看着四面高墙,无数人羡慕宫中的锦衣玉食,他只觉得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