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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生熟之间有杀机
    天还黑蒙蒙的,许克生已经起床了。

    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打开了房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浑身一阵冰冷。

    许克生没有退缩,深吸一口寒气,进了院子。

    东跨院传来稀碎的脚步声,阿黄冲了过来,在他周围欢快地摇着尾巴。

    昨天黄狗跑来就没有走,许克生干脆将它留下看家护院。

    许克生逗了逗狗,站起来开始锻炼。

    练习了一遍六字延寿诀,歇息片刻,又喝了一碗水。

    现在练习没有开始那么痛苦了,虽然心肺还有些许不适,但是已经不至于像刀片在剐。

    等他洗澡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外面响起了钟鼓的声音。

    五更了,要开城门了。

    再过一个时辰府学就要点卯了。

    头顶的天空还灰蒙蒙的,有点点繁星,东边的天际已经出来一抹白光,附近的天空是浅蓝的。

    想到昨天这个时辰自己还在柴房,许克生不禁摇头叹息。

    喂了狗,就施施然出门了。

    他没有拿书袋,今天去府学主要还是请假,到了和太子,戴院判约定的复诊时间。

    路口有士兵在巡逻。

    隐约有一伍锐士跟着自己。

    街上已经陆续有些行人,一些早点铺子已经点了灯火,里面人影幢幢。

    许克生不急不忙地向前晃悠。

    有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始?喝生意了,许克生随便找了一家看的顺眼进去。

    点了一份春不老蒸乳饼、一碗豆浆,过去平淡的早餐今天变得香甜。

    一边吃一边看着忙碌的人群,和熟悉的景物。

    在生与死的边缘走了一遭,他现在看什么都感觉亲切,飘着杂物的秦淮河都变得清澈可爱了。

    吃过早饭,沿着河边向府学走。

    前面不远有一人一驴,人在努力前行,驴在使劲后退。

    矮瘦的男人拉着缰绳,弓着腰,很像纤夫。

    来来往往的人都笑着看看他们,然后各自忙碌。

    “驴倔,人也倔。”

    “穿着长袍,一看就是读书人,不懂驴脾气。”

    “满头大汗了都,不知道他们最后谁过了谁。

    “要不说顺毛驴呢,你跟他能??”

    一人一驴拔河,驴主人还输了,被驴拖着后退。

    许克生忍不住笑了,快步上前想着帮一把。

    “这位兄台,驴不是这么赶的………………”

    驴主人站住了,回过头,无奈地抱怨着,

    “这畜生不听使唤……………”

    驴主人黑红的脸膛挂满汗珠,气喘吁吁,稀疏的长臂都挂着汗珠子。

    看着熟悉的面孔许克生有些意外,急忙拱手施礼,

    “学生见过县尊!”

    杜县令看着他,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心里别提有多腻歪。

    自己又是漏题,又是给名次,别提多热心。

    结果!

    白忙活了!

    黄子澄压根不领情,还差点将自己给弹劾了。

    许克生询问道:

    “县尊,需要帮忙吗?学生可以......”

    毕竟在童生试帮过自己,许克生已经开始挽袖子。

    “咄!”

    杜县令的脸拉了下来,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何还在街上闲逛?时光宝贵,却如此放荡,学业如何才能有所成就?”

    许克生有些不明所以,前面就是府学大门了,自己不就是去上学的路上吗?

    “那学生告辞了!”

    许克生拱拱手,大步走开了。

    上次和社县令见面,还是自己考上了生员拜座师,杜县令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没人知道,也是他差点让自己进不去考场。

    今天翻脸肯定不是因为学习,这种人只有利益。

    许克生摇摇头,估计是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背景,过去认错了。

    一头倔驴,一条变色龙,

    还真是绝配。

    身后,杜县令火更大了,将驴拴在了树上,呵斥道:

    “不是吗?那就不走!本县陪着你耗!”

    许克生将社县令抛之脑后,前面已经看到校门了。

    刚到校门口,就碰到了彭国忠,还有白面小胖子邱少达。

    “彭兄,邱兄,早啊!”

    三个人一阵客套。

    邱少达扯着许克生的胳膊,好奇道:

    “许兄,你,你昨天怎么没来?”

    “哦,我昨天有点事儿,请假了。”

    “请假?你怎么请的假?”邱少达凑的更近了。

    “这,不就写个假条吗?还能怎么请?”

    邱少达斜着眼看看他,

    “许兄,和兄弟说话不要藏着掖着的,快说有什么窍门?是不是....……”

    他作了一个提钱串子的动作。

    许克生急忙摇头,

    “真没有,就是一个假条。”

    他有些不解,邱少达今天是怎么了?

    彭国忠在一旁笑道:

    “邱胖子昨天去请假,被教授说了几句,最后没有请下来。”

    邱少达悲愤道:

    “那是说吗?是喷!孟阎王喷的我人都傻了!”

    许克生这才想起学规的要求,府学请假难度很高。

    负责管理府学的是教授,犹如学校的山长、校长,从九品。

    府学的孟昭华教授为人方正,对学生尤为严厉,请假是难上加难,任何作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为此有绰号“孟阎王”。

    “你请什么假?”

    “好友今日出远门,我想去送行。”邱少达有些委屈。

    许克生、彭国忠都没心没肺的笑了,按照学规请假只能是重大事项,如婚丧、冠礼、长辈生病之类的。

    给好友送行,在孟教授那里和出去玩耍没什么区别。

    邱少达问道:

    “许兄,你请的什么假?”

    “病假,我昨天不适。”

    “这也行?”邱少达上下打量许克生,“你今天就来上学了。显然是小病。你有医生的方子吗?”

    “我自己就是医生。”

    “你是兽医。”

    许克生看见教授去了公房,便告辞了两个人,

    “教授来了,我去一趟。”

    “销假是吧?去吧,做好被喷的准备哦。”邱少达提醒道。

    彭国忠也安慰道:

    “教授就是刀子嘴,希望咱们安心读书,无论说什么都别朝心里去。”

    许克生点点头,笑道:

    “我今天还要再请一天。”

    说着,他大步朝教授的公房走去。

    邱少达、彭国忠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许兄真是不知死活!”

    他们远远地站着,准备听教授如何骂他,回头嘲讽他就有素材了。

    许克生站在公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苍老又威严的声音。

    许克生推开门进去,须发皆白的孟昭华老先生正端坐在案子后,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学生许克生见过先生。”

    孟教授放下书,严肃的表情顿时犹如冰雪消融:

    “哦,启明啊。”

    孟教授站起身,

    “是来请假的吧?已经有人给你请过了,你直接去就行了。”

    许克生有些不解,

    “先生,请问是谁?”

    “黄编修刚来过,给你请了一天的假。”

    许克生明白了,原来是黄子。

    目的达到了,许克生躬身告退。

    孟教授亲自送到公房外,

    “虽然有事,但是学业不能放松,等回来了,授课的先生是要检查的。”

    “是,学生会补上落下的课程。

    彭国忠、邱少达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对话,都已经目瞪口呆,孟老先生何曾如此和善过?

    邱少达小声问道,

    “老彭,你见过孟老虎如此说话吗?”

    “你做梦呢!”彭国忠连连摇头。

    孟教授转头瞥了他们一眼,两人吓得一激灵,转头跑回教室。

    许克生和他接触的很少,只在他教的《尚书》的课上回答过几次问题。

    但是很多学生都畏之如虎,说他古板肃正。

    今日一见,言谈和蔼,让人如沐春风,显然同学对他多有误解。

    门外,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在等候。

    带队的小旗上前招呼许克生。

    许克生上了车,马车在一什士兵的簇拥下,向西华门而去。

    杜县令还在和他的倔驴对峙,一人一驴都很倔。

    他早就看到了,府学门口停着一辆做工细腻的马车,还有骑兵在附近逡巡。

    士兵红盔甲,似是锦衣卫的兵。

    他以为是哪位王公大臣来府学视察。

    没想到许克生出来后竟然被请上了车,马车就走了。

    杜县令明白了,马车原来是在等许克生的!

    他......他凭什么?!

    他成了哪位贵人的座上宾?

    想到刚才自己的态度,杜县令抓狂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会儿是最底层的军户,

    一会儿是东宫伴读的熟人,

    现在又坐上了奢华的马车

    谁能和本县说一句实话,就一句!

    杜县令欲哭无泪,指着驴子大骂:

    “你这畜生,刚才那么倔,就是让本县难堪的是吗?”

    此刻,驴子已经不保了,正悠然地摇着尾巴,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杜县令。

    许克生从西华门入宫。

    他没有进出的腰牌,幸好咸阳宫的一个内官已经在等候,带着他一路穿过层层关卡。

    咸阳宫外的路口,戴思恭捻着胡子在慢慢踱步,不时眺望来的路。

    今天早晨,他终于知道许克生被绑架了,幸好自己逃出生天,当时吓出一额头冷汗。

    这个年轻人给他印象很好,有远超同龄人的谦虚和稳重,医术也十分高明,如果出了意外,那就太可惜了。

    不仅影响了太子的治疗,也是医学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幸好人没事!

    当他看到熟悉的身影,站住了,捻着胡子满脸笑意。

    许克生看到戴院判竟然在等候,急忙快走几步,上前拱手施礼,

    “院判!”

    戴思恭笑眯眯道:

    “好,好!波尽劫波,以后日子只会更顺!”

    “承您老古言!”

    两人说笑着进言,有相熟的医士、宫人也都上前恭喜许克生大难不死。

    和众人客套一番,在内官的带领下,许克生和戴院判去寝殿给太子把脉。

    戴院判低声道:

    “清晨老夫给太子把过脉了,比昨天强。”

    “院判,那昨天如何?"

    “也有改善。”

    “院判,前天比大前天强,昨天比前天强,这是一天天在好转。”

    戴院判笑了,

    “经你这么一说,老夫倍受鼓舞。”

    寝殿,黄子澄正陪着朱标说话,听到许克生来了,他忍不住皱眉道:

    “今天早晨,臣去府学给此子请假,顺便问了去年的成绩。”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

    “多少名?”朱标急忙问道,看样子考的很差。

    “才考了十六名。”

    “还可以。”朱标笑了,“他在的百户所没有卫学,是在周氏族学里挂的名,这个底子能考十六名已经是很努力了。”

    黄子澄见太子帮着开脱,便不再说什么,而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册子,

    “殿下,听闻此子治的经是《尚书》,这是状元丁彦伟读《尚书》的一些心得体会。”

    “丁状元的?”朱标很意外,笑道,“好啊,这可是难得的一本书。”

    “他离京的时候,将一些笔记送给了臣。臣寻思许生也许用得上。”

    “他肯定用得上,这可是状元郎的感悟,寻常人见都见不到的。”

    黄子澄躬身告退,太子又叫住了他:

    “许生来出诊,没有付过诊金吧?”

    “殿下,没有付过。”

    “他和御医不一样,是没有太医院那笔薪俸的,还是按次给钱吧。”

    “给多少,请殿下示下。”

    “呃,按照民间名医出诊的诊金,再高一些,就......出诊一次五百文吧。”

    “臣遵令!”

    黄子澄躬身退下了。

    朱标拿着册子,陷入沉思。

    黄子澄出了寝殿,看到了在外等候宣召的许克生,便将他叫到一旁,

    “今天清晨,本官去给你请的假。”

    “多谢编修!晚生惶恐!”

    “请假的理由,是来协助本官整理古籍史书,以后每次请假都是如此,可要记住了。”

    “晚生记住了。”

    许克生这才明白,为何黄子特地跑去府学,原来是要遮掩给太子看病的事。

    “你的诊金将由詹事院送去你府上,你写个地址给本官。”

    拿着地址,黄子澄转身走了,

    许克生拱手相送,心情十分美好,虽然黄子澄没说金额,但是皇家给的诊金,肯定比民间要高不少的。

    黄子澄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回头叮嘱道:

    “许生员,出诊也不能耽搁学业。本官只给你请了一天的假,明天还是要去读书的。”

    许克生拱手道:

    “晚生记住了!”

    戴思恭在一旁道,

    “编修,启明在闲暇的时候都在读书,学习很刻苦的。”

    黄子澄冲他点点头:

    “善!有院判指点,某就放心了。”

    看着黄子澄走远,许克生和院判才进了寝殿。

    太子已经在等候,脉枕已经备好。

    看着许克生,朱标忍不住笑道:

    “你这次也是无妄之灾了。”

    许克生问道:

    “殿下,锦衣卫那有审问结果了?”

    朱标点点头,

    “那个余大更都招了,他们为了给一个匪徒治伤,本来要绑架擅长治疗刀伤的周御医的。无意中听到一个御医的徒弟说起,你医术了得,才将你绑去了。”

    戴院判苦笑,

    “真是怀璧其罪啊!”

    许克生却问道:

    “殿下,抓到他们的同党了吗?”

    朱标点点头,

    “抓了十几个,连破他们在城中的两个窝点。其中竟有几个守门卒。”

    “殿下,王大锤抓到了吗?”

    “没抓到。”朱标摇摇头,“此人杳无踪迹。余大更说他行踪不定。”

    许克生只好面对现实,王大锤说不定哪天还来找他麻烦。

    朱标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

    “现在五城兵马司负责你家附近的巡逻,锦衣卫负责你的出行。”

    “谢殿下!”许克生拱手道谢。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保卫只能持续在给太子治病的期间,太子病愈之后就要靠自己了。

    朱标再次安慰道:

    “有了你提供的画像,朝廷终于知道了他的确切长相,再抓就容易多了。”

    许克生又问道:

    “殿下,韩氏兄弟的窝点找到了吗?”

    朱标摇摇头,

    “京城三百五十个坊,锦衣卫都去询问了,却没有找到。不过,现在锦衣卫没有放弃,还在找。”

    许克生有些遗憾,自己的医疗包还落在那里。

    朱标最后道:

    “等锦衣卫结案了,到时候让他们将结案的题本抄一份给你。”

    “谢殿下!”

    朱标将右手放在脉枕上。

    戴思恭先上前把脉,之后是许克生。

    许克生把完脉后,笑道:

    “恭喜殿下,身体在一天一天好转。”

    朱标早晨就听到戴思恭说过了,现在又得了另一个神医的肯定,他的心情十分舒畅。

    “那接下来如何治?”

    戴思恭接口道:

    “殿下,臣等考虑该用一些汤药了。”

    朱标的身体太虚弱了,医学上讲究“虚不受补”。

    这种糟糕的身体状况,无论是进补,还是攻邪,都难有效果,甚至起反作用,让身体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

    最近吃的汤剂主要作用不是针对病症,而是起到固本培元的作用。

    这种方剂一般称之为“开路方”。

    是药三分毒,开路方的作用就是引领身体更加康健,能承受汤药的药力。

    太子现在的身子骨根本不能剑走偏锋,搞什么峻药缓服、外治,只能走光明大道,先固护脾胃,再缓缓图之。

    幸好效果很明显。

    许克生和戴院判起身告退,要出去协商接下来的药方。

    朱标将一个小册子递了过去:

    “许生,这是黄编修送你的,丁状元的读书心得,你留着吧。”

    许克生上前接过,看了一眼封皮,只有“尚书”两个字。

    估计是这本书的读书心得。

    许克生躬身道谢之后,和戴院判退了出去。

    到了大殿,许克生拿出册子翻看起来,扉页有名字“丁显”。

    他随手翻了翻,都是一些读书感悟,有些凌乱,但是偶尔一句话,就能给许克生带来启发。

    丁显和黄子澄同科,是当年的状元。

    可惜进谏时措辞不当,惹怒了老朱,现在还在广西养护大象。

    许克生如获至宝,将册子小心收藏起来,准备回去就认真阅读。

    两人先将太子上午要吃的药剂检查了一遍,又将负责御膳的管事嬷嬷请来,询问了最近的膳食。

    两人忙碌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有空,去了大殿一侧的公房。

    坐下后,戴思恭靠在椅背上问道:

    “启明,感觉脉象如何?”

    许克生斟酌了一下语言,说道:

    “太子殿下的脉依然不好,脉细且虚浮。”

    戴思恭叹了口气,

    “老夫也是如此感受。殿下气血两虚,脾胃不足,风寒还在。”

    许克生没有犹豫,说道:

    “换方子吧,不能继续固本培元了,该进攻了。”

    戴思恭沉吟了片刻,才一槌定音:

    “换!”

    许克生看到小老头精神虽然很好,但是又瘦了一些,?骨高耸,黑眼圈十分明显。

    “院判,您老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戴思恭笑了,

    “老夫还行的,撑得住。”

    戴院判先写了一个药方,之后两人凑在一起逐一讨论其中的药材,药性、用量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前面都很顺利,许克生没有异议。

    但是在看到半夏的时候,许克生停顿了。

    沉吟半晌,他沉声道:

    “院判,晚生建议把’姜半夏”换为生半夏。”

    戴思恭一惊,

    “用生半夏?”

    许克生点点头。

    戴思恭陷入沉思,半晌才问道:

    “用多少,五分?"

    许克生摇摇头,

    “就用一钱吧。”

    戴思恭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启明,生半夏毒性有些明显,相对还是姜半夏温和一点。”

    许克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可以加干姜、细辛配伍,但是生半夏药力更好,太子现在寒痰壅盛,姜半夏药力不足。”

    他拿过毛笔,重新写了一个方子。

    其实就是对戴思恭的方子的微调,

    把“姜半夏”换成了“生半夏”,增加了细辛、干姜。

    戴思恭捻着胡子来回踱步,最后一拍桌子,

    “换!”

    他拿起笔,将许克生的方子抄了一遍,然后签字用印,叫来一名医士,

    “今天值班的御医来了吗?”

    “院判,他们来了,是周御医和杜御医”

    “拿去请他们签字。”

    药方定下来,需要院使或院判签字,还要有至少一个值班御医签字。

    医士拿着方子走了。

    许克生才发现,竟然已近午时了。

    许克生开始翻看昨天的医案,用药的种类、重量,太子的脉象、饮食等。

    戴思恭叫来一个宫女,询问道:

    “太子殿下用午膳了吗?”

    “禀院判,殿下正在用膳。”

    “知道了。”戴思恭缓缓坐下。

    端起茶杯,他又招呼招呼许克生,

    “启明,别看了,快坐下来歇一口气。中午有的忙了。”

    许克生笑着放下医案,

    “看完了。”

    他也端起了茶杯,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

    “歇歇就歇歇!"

    他是没办法,诊断病情了解的越多,越容易下诊断。

    何况朱元璋散朝必然来过问,要准备回答各种问题。

    关键是朱元璋的问题不仅包括用药,还有一些特别琐碎的细节,甚至听脉的时长,听到跳动的次数都要问,这些明明记录上都有写的。

    不打起精神,很可能答错。

    戴思恭看左右无人,低声问道:

    “老夫看你回答陛下的询问,陛下很容易就给了肯定,有什么诀窍?”

    许克生笑了,

    “多说数字,上官一般对数字比较感兴趣。”

    看戴思恭没听懂,他解释道:

    “假如陛下询问,听了几次脉”,您会如何回答?”

    戴思恭不假思索,

    “今天上午听了两次,两次都是脉细,相比昨日,没有太大变化。”

    许克生笑了,

    “可以这么回答,“听了两次脉,两次都是脉细,第一次脉气至数八十七次,第二次脉气至数八十六次。”

    脉气或者脉动就是脉搏的意思。

    至数就是跳动的频次。

    戴思恭眼睛睁大了,

    “这样就行?”

    许克生看看左右没人,学着朱元璋的样子,微微颔首,

    “哦!”

    之后,两人大笑。

    戴思恭笑道:

    “好,这些数字老夫本来就有记录,下次也学着用一用。”

    现在是两人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

    等朱标用过午膳,差不多朱元璋就来了,两人就要迎驾,准备回答各种问题。

    之后就是把脉,朱标吃药。

    半个时辰继续把脉,记录用药后的各种状况。

    再之后就是准备傍晚时分的药、整理一天的医案、准备夜里护理、明天早晨的药......

    几乎要忙到晚饭后,能稍有喘息。

    直到太子入睡,他们还要继续整理医案,之后才能去睡觉。

    两人都喜欢冲茶叶,都爱吃素淡的点心。

    戴思恭说了一些年轻时游历遇到的病案、奇怪的药草;

    许克生则说一些新颖的护理方法、治病手段。

    两人聊的十分开心,彼此都感觉很有收获。

    尤其是戴院判,对来自后世的一些治疗手段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他又担心这是门派的秘术,想问又不好意思,心里猫抓一般难受。

    戴思恭看看门外,

    “签个字而已,怎么还没回来?”

    许克生也觉得时间长了,找御医签字就是走个过场。

    院判开的药方,没有御医敢质疑的。

    戴思恭突然一拍大腿,

    “老夫差点忘记了,昨天有嬷嬷来请你治猫。”

    “又谁家的猫病了?”许克生笑了。

    “嬷嬷没说,无非是后宫哪位娘娘的。得知你不在,抱着猫就走了。”

    “说是什么病了吗?”

    “老夫看就是喂的太多了,胖成了球。”

    许克生没有在意,下次碰到再说吧。

    两人正在闲聊,拿药方去签字的医士终于回来了。

    戴思恭有些不快:

    “怎么去了这么久?放在案子上吧。”

    许克生却发现了不对,医士哭丧着脸,

    “怎么了?”

    医士双手奉上医案,

    “院判,许相公,值班的两位御医都不愿意签字。”

    戴思恭拿着糕点的手僵住了,半晌才微微颔首,

    “知道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驳斥他的药方,这让有些茫然。

    老夫是谁?

    老夫在哪?

    许克生上前接过药方,

    “为什么?”

    医士解释道:

    “两位御医都认为,生半夏毒性过大,不宜用。”

    戴思恭皱眉道:

    “药方上写了,只用一钱,有什么不宜的?”

    医士低着头回道:

    “在下也解释了,但是......两位御医都坚持更换为炮制过的半夏。”

    许克生抖抖药方,

    “你先下去吧。辛苦了!”

    医士连道不敢,躬身退下了。

    戴思恭神情凝重,捧着茶杯看着窗外的一只喜鹊发呆。

    自当院判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驳回方子。

    他的牛脾气上来了,重重地放下茶杯,茶水四溅。

    起身拿起方子,怒道:

    “老夫去和他们理论。”

    “院判,晚生陪您一起去。”

    “不用,你现在就去准备药吧。太子殿下现在应该用午膳了。午膳后就该用这个方子了。”

    戴思恭风风火火地走了。

    许克生看着他如此自信,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说服不了那两个御医。

    已经当了御医,医理,药性都了如指掌,如此还公然反对,一般就和医术无关了。

    许克生去了偏殿,这里是当日要用的一些药材。

    他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半夏,生熟都没有,这里的都是当日要用的,全都是比较温和的。

    现在没有方子,按照皇宫的规定,是无法取药的。

    许克生沉吟片刻,只能将现有的药材先找了一些。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戴思恭回来了。

    看着他的黑脸,不用问,没有成功。

    “院判,咱们去请示太子殿下吧?”

    许克生建议道。

    戴思恭的牛脾气上来了,

    “不行,老夫去找院使,让院使签字!”

    院使也是御医,他签字当然可以。

    但是一个平常的药方竟然是院使、院判签字,最终陛下看了也无法理解的。

    “什么事,要院使签字?”

    外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平和地问道。

    戴思恭、许克生对视一眼,吃了一惊,陛下来了。

    两人急忙出了偏殿。

    朱元璋果然站在殿外,宫人已经在跪迎。

    戴、许二人快步上前施礼。

    朱元璋摆摆手,

    “出什么事了?”

    戴思恭将事情说了一遍,

    “臣认为生半夏更合适,但是值班的两位御医都认为要替换,该用炮制过的熟半夏,因此有了分歧。”

    朱元璋沉吟了片刻,吩咐道:

    “请那两位御医来。”

    片刻后,周、杜两位御医来了。

    朱元璋询问了他们的看法。

    周慎行御医道:

    “陛下,臣和杜御医都认为,生半夏过于峻烈,太子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用此猛药。”

    戴思恭正要据理力争,许克生已经先说话了:

    “陛下,用生半夏是晚生的意见。晚生认为生半夏虽然有一定的毒性,但是止咳的效果也强过熟半夏。”

    周御医沉声道:

    “许相公,熟半夏一样可以燥湿化痰。”

    “周御医,熟半夏的效果也差了太多。”

    “那也总比有毒强。”

    “周御医,每剂只用一钱。”

    “即便是一分,对于毒物吾辈也当慎之。”周御医丝毫没有退让。

    戴思恭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简直就是在重复刚才他和周慎行的争论。

    许克生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医生开方首先想的是治病。过于追求四平八稳,长此以往,药方吃不死人,同样也治不了病。”

    事实上,太医院的药方也就成这种情况。

    许克生的话说的很重,几乎是在斥责周慎行。

    戴思恭张张嘴,终究没有制止,这句话太过瘾了!

    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现在太医院已经了这种不良的风气。

    周慎行的老脸挂不住了,竟然被一个后生当众训斥了。

    他盯着许克生,怒道:

    “许相公,可愿意签保证书,如果太子殿下用药不适,你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许克生笑了,

    “原来太医院还有这个规定?周御医签了几张?”

    周慎行

    太医院当然没这个规定,是他给许克生挖的坑。

    周慎行一时语塞,但是他毕竟在宫廷中打滚,很快他反应过来,

    “许相公,事关太子殿下的玉体,你坚持用有毒的生半夏,却对毒性较小的熟半夏置之不理,又是何道理?”

    只是看似质疑的简单一句话,就已经上升到谋反的高度了。

    果然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戴思恭咳嗽一声,

    “启明,你退下!"

    许克生没有再说话,躬身退到一旁。

    朱元璋没有说话,一直捻着胡子,平静地听他们争辩,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戴思恭上前躬身道:

    “陛下,臣坚持用生半夏。臣愿意签……………保证书。”

    朱元璋终于开口道:

    “戴卿,生半夏到底有什么毒性?”

    戴思恭解释道:

    “陛下,有可能引起的不适,包括口舌麻木、刺痛、流涎、恶心、腹泻之类的。”

    “严重的会喉咙肿胀,脉气扰动。”

    朱元璋微微颔首,感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控制用量就可以了嘛。

    他正要开口说话,周慎行却大声补充道:

    “陛下,严重的会有生命危险。”

    许克生的心里咯噔一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周慎行,对宫中的争斗有了新的认识。

    在你不经意之间,对手就给你了致命的一击。

    果然,朱元璋被吓住了,惊骇地看着戴思恭,

    “藏?"

    戴思恭艰难地点点头:

    “陛下,是有这种可能。”

    许克生急了,这么回答不是投人口实吗?

    他急忙接口道:

    “陛下,危及生命这种可能,需要大剂量,或者病人体质不适合半夏。”

    周慎行一直在强调副作用,却对剂量一直闭口不谈。

    但是许克生也察觉到,周慎行的这种打法,确实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

    周慎行立刻咬了上来,

    “许相公,如何知道太子殿下的玉体一定适合?如果不适合呢?”

    许克生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没有存在感的杜御医身上,

    “杜御医,您给太子殿下不是开过熟半夏吗?您认为殿下的反应如何?”

    周慎行转头看看杜御医。

    杜御医一直站的很靠后,但是点到了他的头上,他也只好点头承认,

    “呃,是开过,不过是年前的事了。”

    周慎行:

    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许克生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看到了太子病后所有的医案吗?

    看他们争论不下,朱元璋左右为难。

    一边是他最信任的戴院判、许克生;

    一边是对生半夏毒性的恐惧。

    要知道生命没有侥幸,万一太子这次反应大呢?

    大明不能没有太子!

    左右为难之际,朱元璋的眉头皱了起来。

    既然生、熟可选,为何不用更稳妥一点的?

    慢就慢一点吧,总比中毒了危机生命强。

    朱元璋咳了一声,问道:

    “周卿,如果改用熟半夏,那该用哪种?”

    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也多少知道熟半夏分为几种,法半夏、姜半夏、清半夏………………

    周慎行以为陛下采纳了他的意见,心里美滋滋的,立刻拱手道:

    “陛下,微臣建议用姜半夏。”

    戴思恭心中苦笑,这是老夫被许克生否定的。

    但是此刻,他却坚定地认为,生半夏更适合太子的病症。

    许克生在一旁冷眼旁观,太医院的药方变成笑话,和上位者的这种绝对求稳的想法不无关系。

    戴思恭深吸一口气,就要据理力争。

    殿门口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父皇,儿子赞同院判的方子。”

    众人回头,却看到朱标站在咸阳宫的殿门口,朱允?兄弟在两边接扶。

    朱元璋急了,

    “标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别见了风。”

    他又瞪了两个孙子,呵斥道:

    “炫儿,?儿,你们怎么能让你父王出来见风?”

    朱允?眼圈红了,急忙低头认错,

    “皇爷爷,都是孙儿的错,现在就接父王回去。”

    朱允?也跟着低下头,心里有些郁闷,好事没自己的,挨骂总是少不了。

    朱标笑道:

    “父皇,是儿子自己坚持出来的。儿子正在屋里溜达呢,听到药方有争执,就出来看看。”

    朱元璋快步上前,

    “药方我来定,你就负责好好养着。”

    朱元璋连声催促,就差上前扶了,朱标无奈,只好转身进了大殿。

    朱元璋看儿子进去了,殿门关严实了,方才回过头,看向许克生,

    “许启明,你觉得毒性可控?”

    许克生躬身道:

    “陛下,对药物毒性的控制,首先是控制剂量;其次是控制次数,不能频繁,长期服用。”

    “这次的方子,生半夏只用了不过一钱,这么小的剂量虽然有副作用,但是毒性太少了,根本不用担心,何况还有配伍的干姜、细辛。”

    周慎行脱离剂量谈毒性,完全是在耍流氓。

    顿了顿,许克生又补充道:

    “晚生认为,正是这些毒性才是治病的关键。”

    朱元璋又问戴思恭,

    “戴卿,你如何看?"

    戴思恭回道:

    “陛下,生姜可制半夏之毒。自医圣张仲景以来,都是如此配伍。何况太子殿下也用过二钱的熟半夏,并无不适。”

    朱元璋不再犹豫,一槌定音:

    “按照院判的方子来!”

    戴思恭、周慎行都拱手领旨。

    朱元璋进了大殿。

    杜御医有些尴尬,跟着折腾这么半天,最后还是瞎折腾。

    上前拱拱手,灰溜溜地走了。

    周慎行却笑道:

    “院判,许相公,在下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考虑,没有别的意思,两位不要多心啊!”

    戴思恭笑着点点头,

    “理解,理解,都是为了殿下嘛!”

    许克生也笑着点点头。

    双方说笑了几句,周慎行签字,用印,然后追着杜御医走了。

    戴思恭叫来医士,

    “拿方子去取药,快去吧。”

    看着周慎行的背影,许克生心里却很清楚,今天他们就是在找茬。

    他们机会找的很准,恰好生半夏有毒性,并且量大的时候毒性致命。

    在皇宫,这种可能就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尤其是事关太子。

    可是生半夏终究不是芒硝、砒霜一类的药,单从医理上分析,今天的方子再平常不过了。

    无非是自己来了之后,和戴思恭成了稳定的搭子,两人完全负责太子的病情,其他御医基本上就是打下手。

    给太子看病当然有风险,但是一旦立功,回报也十分明显。

    现在,有人不满了。

    不在诏狱,他们的眼睛只会盯着利益。

    今天暗含杀机的生、熟之辩,以后还会有的。

    朱标的康复不过是迈出第一步,自己还要来无数次,还要面对无数次陷阱。

    许克生看着四面高墙,无数人羡慕宫中的锦衣玉食,他只觉得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