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四点,九洲机床总厂数控分厂地下机房内,灯光如昼。空气里弥漫着焊锡与金属冷却后的淡淡焦味,几台稳压电源嗡嗡作响,指示灯规律闪烁。田文国蹲在“启明一号”原型机旁,正用万用表检测最后一组信号输出端口,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电压稳定,脉冲频率正常,内存读写无误。”他低声念道,随即抬头看向站在操作台前的赵成辉,“赵工,可以了,系统自检通过。”
赵成辉坐在轮椅上,脸色仍显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他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陈卫国将连接电缆接入主控面板。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可动作却异常坚定。随着一声清脆的“滴”声响起,数码显示屏亮起蓝光,字符逐行跳动:
> 系统启动中……
> 初始化完成。
> 欢迎使用“启明”数控核心 v0.1
> 当前时间:1976年7月21日 04:07
那一刻,整个机房仿佛静止了。
林志宏猛地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眼角;孙毅飞一把抱住身旁的技术员,咧嘴大笑;就连一向沉稳的康毅也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活了!真他妈活了!”
赵成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喉头微动。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开机成功,而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一次反击??是对那些企图以政治压倒技术的人最沉默、最有力的回答。
“传数据包。”他睁开眼,声音沙哑却清晰,“调取昨天录入的G代码,执行模拟加工流程。”
命令下达后,“启明一号”内部继电器轻轻咔哒作响,连接的示波器上立刻跳出一串规则波形。屏幕上开始显示进度条,同时打印机自动吐出一张记录纸:刀具路径规划完成,三轴联动校准通过,误差控制在±0.01毫米以内。
“精度达标。”陈卫国盯着图纸对比结果,声音发颤,“比日本东芝同期产品低不到五个百分点,但我们是纯国产架构!没有一片进口芯片!”
田文国激动得几乎站不稳:“我们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这不只是控制器,这是咱们自己的‘工业大脑’!”
赵成辉没有笑,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那台机器冰冷的外壳。指尖划过铭牌上刚刚刻下的四个字:“启明一号”。他知道,这个名字不只是希望的象征,更是一份誓约??从此以后,中国工人不再仰人鼻息,不再因别人一句“封锁”就停下脚步。
“准备实机联调。”他沉声道,“我要看到它真正驱动一台铣床,做出第一个零件。”
五小时后,清晨九点整,数控分厂一号车间。
一台由沈阳机床厂提供的X53K立式铣床已被改造完毕,其传动系统完全由“启明一号”接管。周围围满了技术人员和一线技工,连平日只管调度的生产科长都亲自赶来。郭易弱站在观察窗后,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紧紧锁定那台静静待命的机床。
“开始吧。”他说。
指令输入完成,操作员按下绿色启动键。
刹那间,伺服电机轰然运转,工作台平稳移动,主轴高速旋转,刀具精准切入铝坯。金属屑飞溅,在阳光下如同金粉般洒落。全过程无需人工干预,全凭程序自主决策进给速度与切削深度。
三分钟后,零件成型。
当夹具松开,成品被取出时,全场鸦雀无声。
那是一个复杂的曲面凸轮,表面光滑如镜,边缘过渡自然,尺寸完全符合设计图要求。这种零件过去需老师傅手工打磨两天才能勉强达标,而现在,一台机器、一段代码,仅用一百八十七秒便完美完成。
郭易弱走上前,接过零件,翻来覆去地看。然后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仰头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高举零件,转身面对众人,“你们听见了吗?这就是咱们的声音!不是口号,不是批斗会,是机床切削金属的声音!是进步的声音!”
掌声如雷炸响,久久不息。
当天中午十二点,总厂广播再次响起:
“通知:国家重点外贸项目‘启明计划’首阶段任务圆满完成。我国首台自主知识产权工业数控核心控制器‘启明一号’已于今日晨成功运行,并完成首次实机加工测试。该项目全体成员受到总厂党委通令嘉奖,记集体一等功一次。”
消息迅速传开。
不到两小时,四机部来电,部长办公室直接指名要见郭易弱。电话中语气不再是之前的审慎观望,而是罕见的振奋:“老郭啊,你们搞出了个大动静!刚才国务院工交办来人了,说要将‘启明一号’列为国家重大科技成果紧急备案项目,还要组织专家评审团进场评估!你们……真是给咱工业系统争了口气!”
郭易弱只是平静回应:“我们没想争什么气,只想把该做的事做成。现在人齐了,心也齐了,剩下的路,我们一步都不会停。”
挂断电话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厂区中央那面高高飘扬的红旗。风很大,旗面猎猎作响,像极了当年他在东北铁路工地上听到的钢轨撞击声。
他知道,这场胜利还远未结束。
下午三点,纪检组调查组正式进驻一九零厂。
带队的是中央纪委特派干部李振邦,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政工,作风硬朗,素有“铁面 inspector”之称。他未带任何虚礼,直奔主题,当场宣布查封委员会办公室所有档案柜,调取审查名单、会议记录、拘押登记簿等全部资料。周志被勒令停止职务,接受问询。
当晚八点,新华社内参编辑部收到一份加急稿件,标题为《一场打着“运动”旗号的技术清洗??关于一九零厂工程师群体遭非法审查事件的调查报告》。文中详述了赵成辉等人被捕经过、逼供手段、家属受牵连情况,并附有录音证据、医疗诊断书及转移路线图。文章署名:“基层工业战线通讯员”。
这份内参于次日凌晨三点送达中南海值班室。
与此同时,远在西南的成都红光电子管厂、北方的哈尔滨电机厂、华东的上海自动化仪表研究所,陆续传来消息:多家单位主动联系九洲机床总厂,表示愿加入“启明计划”协作网络,共同推进国产数控系统产业化进程。
郭易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堆满的电报复印件,久久未语。
直到周志强推门进来,低声说:“书记,妇联胡馨士同志刚送来一封信,是一位家属写的,匿名,但她说内容真实。”
郭易弱接过信,展开一看,字迹潦草却充满力量:
> “郭书记您好:
> 我是林志宏的妻子张秀兰。我丈夫被抓那天,孩子正在发烧,我一个人抱着他在医院门口哭。没人敢帮我,都说‘家属不能乱说话’。后来听说他被放出来了,我还不敢信。直到昨晚他推开家门,瘦得我都认不出……他一句话没说,先跪下来给我磕了个头,说‘对不起老婆,我没保护好这个家’。
> 可您知道吗?他不该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些拿政治当棍子打人的人!
> 谢谢您救了他,也救了我们一家。我不懂什么数控,也不懂电脑,但我明白一件事:像我丈夫这样肯干活、肯钻研的人,才是国家真正的宝贝。求您一定护住他们,别让黑暗再来了。”
信纸下方,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爸爸回家了,我很开心。”
郭易弱看完,眼眶骤然湿润。他将信折好,放进抽屉最深处,然后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周志强,”他忽然开口,“明天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我要讲话。”
“讲什么?”
“讲人心。”
第二天上午十点,九洲机床总厂大礼堂座无虚席。
从车间工人到后勤炊事员,从技术骨干到退休返聘老专家,三千余人齐聚一堂。台上悬挂横幅:“坚定信念,团结奋进,走自力更生的工业强国之路”。
郭易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走上讲台,没有念稿,也没有客套话。
“同志们,”他声音低沉却穿透全场,“这几天,外面有人说我郭易弱胆大包天,擅自动用武装力量救人,破坏组织纪律。还有人说我搞山头主义,拉帮结派,庇护‘有问题’的技术人员。这些话,我都听着。”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
“可我想问大家一句:什么叫纪律?是让人随便抓、随便关、随便逼供才算守规矩?还是保护该保护的人,守住生产的命脉,才叫真正的纪律?”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
“赵成辉有没有海外关系?没有。陈卫国的舅舅去了香港,他就该被打成特务?荒唐!林志宏教过几句英语,就成了‘崇洋媚外’?那照这么说,咱们工厂里的俄文图纸、德文手册,是不是都该烧了?”
笑声中夹杂着掌声。
“他们不是问题人物,他们是宝贝!是我们国家花十几年培养出来的顶尖技术人才!他们画一张图纸,能换来百万外汇;编一段程序,能让机床多干十年!可有些人呢?只会拿着大帽子吓人,靠整人升官!”
礼堂内鸦雀无声,唯有他的声音回荡不息。
“我今天郑重宣布:凡参与‘启明计划’的同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九洲机床总厂就是你们的家!谁要再敢打着任何名义迫害技术人员,我就跟谁拼到底!哪怕脱了这身衣服,我也要站在机床边上喊一声??中国工人,不该活得这么窝囊!”
话音落下,全场起立。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息。许多老工人热泪盈眶,年轻技工挥舞着工具本高呼“书记说得对!”连坐在后排的几位上级派来的观察员也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会议结束后,郭易弱回到办公室,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赵成辉。
他已经能拄拐行走了,脸色依旧虚弱,但脊梁挺得笔直。
“书记。”他轻声说,“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让我带着团队搬进厂区,住在实验室楼上。我不回家了,至少在这半年内不回。我要把‘启明一号’优化到v1.0版本,要做兼容更多机型的通用系统,要让它真正上生产线,走进千家万户的工厂。”
郭易弱看着他,许久未语。
然后,他点点头:“行。我批了。不但你住进来,所有核心组成员,每人配一间休息室,食堂送餐到楼,保卫处二十四小时值守。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往前冲,别的事,我来扛。”
七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启明计划”进入第二阶段。
研发团队实行三班倒制度,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田文国带领硬件组攻克存储模块稳定性难题,连续七十二小时未合眼;林志宏负责软件架构升级,亲手重写了中断响应机制;陈卫国则牵头制定标准化接口协议,确保未来可扩展性。
而赵成辉,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主持编写《工业数控系统白皮书》,系统阐述中国自主可控技术发展路径。他在扉页写下一句话:
> “技术不应沦为权力的奴仆,而应成为人民手中的利器。”
八月一日清晨,建军节。
“启明一号”成功实现与三条不同型号机床的联机控制,完成复杂零件批量试产。产品质量合格率达98.6%,远超当时国内平均水平。
同日,四机部正式下发文件:
> 《关于推广“启明”系列数控系统的指导意见》
> 决定在华北、华东、西南三大片区选取十二家重点企业作为首批试点单位,全面部署“启明”原型系统,并拨付专项经费三百万元,用于后续研发与人才培训。
消息传来时,数控分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郭易弱站在主楼顶层,俯瞰这片沸腾的土地。远处,一列货运火车正缓缓驶出厂区,车皮上印着崭新的标签:
> 【国家重点出口装备】
> 目的地:联邦德国汉堡港
> 品名:精密数控铣床(搭载“启明”控制系统)
> 数量:六台
> 总值:四百二十万美元
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他知道,风暴仍未彻底过去,有人仍在暗处窥视,体制内的惯性也不会一夜改变。但他更清楚,只要机器还在转,图纸还在画,人心就不曾死。
火红年代,未必只有口号与斗争。
也可以有光,有梦,有一群沉默的匠人,用双手托起一个民族的脊梁。
夜深了,他又翻开日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新的一段:
> “八月一日,建军节。我们的工业也该有一支军队??不用枪炮,只靠智慧与汗水。
> ‘启明’已启航,前方或有惊涛骇浪,但这一次,我们不再退让。
> 因为我们终于明白:
> 真正的权力,不在会议室里,而在车间的每一寸地板上,
> 在每一个不肯低头的脑袋里,
> 在每一次刀具切入金属的瞬间。”
合上本子,他熄灯离去。
走廊尽头,实验室的灯依然亮着。
那里,有人正在改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