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九洲机床总厂数控分厂的灯光却比白昼更亮。八月三日凌晨一点十七分，地下实验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热元件散发的微烫气息。赵成辉靠在折叠床上闭目养神，拐杖斜倚墙角，床头放着半杯凉透的浓茶和一本翻得卷边的《自动控制原理》。他的呼吸还算平稳，但眉心始终紧锁，仿佛连睡梦中都在演算某个未解的公式。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田文国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波形图，脸色既疲惫又亢奋：“赵工！我们抓到问题了！昨天系统崩溃不是主控芯片故障，是电源模块在高负载下产生谐波干扰，触发了保护机制自动断电！我已经重新设计了滤波电路，现在正在做耐久测试。”

    赵成辉缓缓睁眼，接过图纸仔细看了起来。他的手指沿着线路走向一寸寸滑过，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什么。良久，他点头：“不错，思路对了。不过你用的是双LC滤波？体积太大，不适合批量装配。换成π型RC加磁环抑制，再并联一个稳压二极管，应该能兼顾效率与空间。”

    田文国一愣，随即拍腿叫好：“我怎么没想到！这方案简洁多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赵成辉撑起身子，“把示波器接上备用通道，我要亲眼看着它跑满八小时。这次不能再出岔子，‘启明一号’v0.2版本明天就得交付专家组评审。”

    “可您该休息了……”田文国迟疑。

    “我没资格休息。”赵成辉声音不高，却如铁钉入木，“那些人把我从冷水里捞出来，不是为了让我躺着感恩的。他们信我，我把命还给他们。”

    田文国怔住，终是默默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走廊另一端，陈卫国正趴在操作台上整理接口协议文档。连续工作让他的眼袋发青，指尖因频繁敲击打字机而磨出了血泡。林志宏端着一碗热面走来，轻轻放在他手边。

    “吃点东西。”他说。

    陈卫国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你还记得咱们在审查室挨训那天？他们逼我交代‘反动技术联盟’的事，我说没有这种组织。他们冷笑，说：‘你不承认？那你们私下聚会、传递资料、搞秘密研发，难道不算？’我当时回答??‘我们不是联盟，我们是战友。’”

    林志宏坐下，望着墙上贴满的技术路线图，低声说：“现在，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了。我们就是一支队伍，一支没有军装的工业突击队。”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都笑了，笑声不大，却穿透了深夜的寂静。

    第二天上午九时整，四机部专家评审团抵达厂区。由清华大学自动化系教授带队的七人小组，带着全套检测设备进驻实验室。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台粗糙的试验品，结果当“启明一号”v0.2启动成功，并稳定运行三轴联动加工程序达十二小时无中断后，老教授摘下眼镜，反复确认记录数据，最终长叹一声：“不可思议……完全自主架构，国产元器件占比97.3%，关键性能逼近国际先进水平。这不是模仿，是创造。”

    郭易弱站在旁听席，未发一言，只是将双手深深插进裤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评审会持续到下午五点，结论正式出炉：

    > “‘启明一号’控制系统具备工程化推广价值，建议列为国家‘五五’科技攻关重点项目，优先支持产业化落地。”

    消息传开，全厂沸腾。当晚，食堂破例加餐，每桌一盘红烧肉、一瓶白酒。工人们自发聚在车间门口，举碗相庆。有人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粗犷嘹亮，在夏夜里久久回荡。

    郭易弱没有参加宴席。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国务院工交办的密件：

    > 《关于组建“国家工业智能化联合研发体”的初步构想》

    > 拟以九洲机床总厂为核心单位，整合全国十五家重点科研院所与骨干企业，集中资源推进国产数控系统全面替代进口战略。

    下面附有一行手写批注：“请郭易弱同志牵头起草实施方案，务必于二十日内上报。”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终于提笔写下回复意见：

    > “同意牵头。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所有参与单位技术人员政治清白审查一律取消，只看专业能力；第二，研发经费独立管理，不受地方行政干预。若不能保障科研自主权，则宁可不建。”

    写完，他吹干墨迹，封入信封，交给守候在外的周志强。

    “送去北京。”他说，“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以为国造芯，但绝不跪着干活。”

    八月十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城市。雷声滚滚中，一列军用绿皮火车悄然驶入厂区专用线。车上下来十二名身穿便衣的技术人员，个个神情肃穆。他们是来自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电子工程专家团队，奉中央军委科技委指令，秘密加入“启明计划”。

    带队的是徐振邦教授，年逾五十，鬓角斑白，曾在苏联留学八年，归国后长期从事雷达控制系统研究。他在郭易弱办公室坐下，开门见山：“我们带来了两项关键技术：一是高速模数转换模块的设计图纸，二是抗电磁干扰屏蔽舱的建造工艺。条件只有一个??成果必须用于民用工业，不得转为军用专属。”

    郭易弱看着他，认真道：“我可以保证，‘启明’永远属于人民工厂。但如果有一天，敌人用封锁掐我们的脖子，那这些技术，也该教会我们的机床学会反击。”

    徐振邦凝视他良久，终于伸出手：“那就一起干吧。”

    自此，“启明计划”进入超速发展阶段。硬件组攻克了16位处理器本地化封装难题；软件组开发出首个中文编程界面，使操作门槛大幅降低；应用组则完成了与车床、磨床、冲床等五大类设备的适配测试。

    八月十八日深夜，实验室突发火情。因新接入的大功率伺服电源短路引发燃烧，火势迅速蔓延至数据存储柜。危急时刻，孙毅飞不顾浓烟冲入火场，硬是抢出了三块核心存储板和一份完整的源代码备份。他自己却被熏倒，送医抢救两小时才脱离危险。

    郭易弱赶到医院时，孙毅飞已清醒，第一句话竟是：“代码……保住了吗？”

    郭易弱握住他的手，重重点头：“保住了。你也保住了。”

    青年技工咧嘴一笑，眼角渗出泪水：“值了……我还想看着它装进第一千台机床呢。”

    这场火灾惊动了省委。次日，省委书记亲自批示：调拨专项资金五百万元，用于建设“启明”专项研发中心大楼，并责成公安厅成立护厂支队，严防人为破坏。

    九月一日，新大楼破土动工。奠基仪式上，郭易弱亲手埋下一只金属时间胶囊，内藏“启明一号”首版电路图、项目组全体成员签名名单、以及那封张秀兰写的家书复印件。

    他对围观的工人们说：“五十年后，如果有人挖出这个盒子，请告诉他们，曾经有一群人，不信命，不信邪，只信自己手中的工具和脑中的知识。他们没想当英雄，只想让中国的机器，堂堂正正地响起来。”

    掌声雷动。

    与此同时，远在一九零厂，周志已被正式免职，移交司法机关调查。原委员会成员多人被停职审查，部分证据确凿者已被立案。昔日不可一世的“审查风暴”，终究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土崩瓦解。

    十月五日清晨，赵成辉站在新落成的研发中心楼顶，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他手中拿着一份报告：经过三个月优化，“启明一号”v1.0版本已完成全部测试，平均无故障运行时间突破1000小时，兼容机型扩展至十七种，配套教材《数控系统入门手册》已印刷五千册，即将下发各试点单位。

    “书记。”他轻声说，“我想发布公开信。”

    郭易弱站在他身旁，点头：“你想说什么？”

    “告诉全国的工人和技术员，不要再怕了。”赵成辉目光坚定，“告诉他们，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守住岗位，画好每一张图纸，调好每一台机器，就没有人能把我们打倒。技术不是罪，钻研不是错，追求进步的人，永远不该低头。”

    郭易弱沉默片刻，掏出钢笔递给他：“写吧。我让广播站全文播报，也让《工人日报》登在头版。”

    当天中午十二点，全国多家媒体同步刊发《致中国工业战线同仁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 “我们曾被关押、被审问、被威胁要‘交代幕后黑手’。但我们没有黑手，只有双手??一双双制造机床、编写程序、焊接电路的手。

    > 我们不怕黑暗，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光。

    > ‘启明’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一群人的信念。

    > 如果你也相信技术应当服务于生产而非斗争，

    > 如果你也认为劳动者值得被尊重而非践踏，

    > 那么，请加入我们。

    > 让我们一起，把中国造的‘大脑’，装进中国造的机器里。”

    信末署名：

    **“启明计划”全体研发人员**

    三天后，第一封回信寄到厂部。来自甘肃天水一家小型农机厂，信纸泛黄，字迹稚嫩：

    > “我们只有三台旧机床，一台已经不能动了。但我们有两个人学过一点无线电，还有一个老师傅会修继电器。我们照着您登在杂志上的图纸，试着做了一个简易控制器……它能让钻床自动来回移动了！虽然还不太稳，但孩子他妈说，这声音听着像春天的雨。”

    随信附着一张黑白照片：两名年轻工人站在一台改装钻床前，笑得灿烂如阳。

    郭易弱将照片贴在办公室墙上，旁边写着四个大字：**星火燎原**。

    十一月十五日，“启明一号”正式通过国家鉴定，更名为“Q-1型工业数控系统”，纳入国家装备目录。首批订单来自六省十一市，总计订购四百三十六套。

    十二月二十日，联邦德国客户代表来访，参观生产线后惊叹不已。他们在签下第二批出口合同前，郑重提出请求：“能否让我们拍摄一段‘启明’系统运行的视频？我们要带回欧洲，告诉所有人??中国不仅会制造，更会创新。”

    郭易弱笑着答应：“可以。但请记住，这不是表演，这是日常。”

    除夕之夜，厂区依旧灯火通明。许多技术人员选择留守岗位，只为争分夺秒推进v2.0版本研发。食堂特地送来饺子，郭易弱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一一送到每个值班岗。

    午夜钟声响起时，整个数控分厂齐声倒数：

    “三??二??一??新年快乐！”

    刹那间，礼堂上空绽放出绚丽烟花，那是厂工会特意准备的惊喜。火光映照在每一台运转的机床上，也映在每一个专注的脸庞上。

    郭易弱站在高处，望着这片不眠的土地，心中默念：

    > “这一年，我们失去了很多，也夺回了很多。

    > 我们救回了人，唤醒了机器，更重要的是??

    > 我们找回了尊严。”

    年后初五，一封来自北京的信送达案头。

    > “经中央批准，‘启明计划’升格为国家级重大专项，直属国务院领导。任命郭易弱同志为项目总指挥，统筹全国资源推进工业智能化进程。另，拟推荐该项目参评本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特等奖。”

    他看完，未显喜色，只是轻轻合上信纸，放入档案盒中，标签上写着：

    **“启明之路，始于足下。”**

    窗外，晨光微露，新的一天开始了。

    机器仍在转动，图纸仍在绘制，人心仍在燃烧。

    在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上，一种新的文明正在成型??

    它不靠口号驱动，而是由千万次精确到毫厘的切削累积而成；

    它不惧风雨摧折，因为它根植于最朴素的信仰：

    **劳动光荣，知识宝贵，创造永恒。**